那个时候,人在船上,他是绝对没有脱身的可能的,所以才想让程为安带她一起走。甚至昨天晚上他还说,在他心里,她是唯一不能够成为赌注的,因为他输不起。彼时她觉得那不过是一句动听的情话,此刻她才知道,他说的是她们的实际处境。
妍媸的脸色瞬间苍白的骇人,吴更生见状,阵脚大乱,他急切道:“小媸,你千万别……”
“我没事。”妍媸冲他摆手,而后便沉默了。
连日来的一举一动都活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说不懊恼,不愤恨,那是假的,可是懊恼愤恨解决不了问题,她现在需要的是冷静。
绝对的冷静。
李金池被冷霖沛劫走了,段培中更加不可能放了段清和,好在她们手里有段元山跟英国人合谋卖国的证据,短时间内,段元山不会放纵段培中杀了段清和的。但是,就像大哥说的,这份文件的内容知道的人太多了,对段元山来说,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威慑力了,那么……
十分钟后,妍媸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她抬头看吴更生:“这个时候,我大哥应该到金陵了吧?”
吴更生的脸色微不可察的一凛,他斜倚在沙发上,单手插在裤兜里,保持着那个潇洒的站姿,只有他自己知道,裤兜里的那只手正紧紧攥成一个拳头,手心里泛着潮湿的寒意。
“没那么快。”他肩头一垮,顺着沙发坐下来:“他借的是东北军的道,也不可能下了船就走,再有什么事情绊住脚,耽搁两天也是有的。”
只要程为安脱离了段元山的掌控,耽搁几天都是没关系的,正如他说的,他吃的是这碗饭,可她跟阮无城被困在吴公馆里,却是一刻也耽搁不起的,段元山费尽心思,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从海城取道海路到津城,总不会让他们来吃年夜饭的,假如阮无城跟他谈不妥,他们的处境会非常被动。
想都这里,妍媸起身冲到的电话旁,然而她刚刚璇过一个号码,手就被吴更生给扣住了,他震惊的看着妍媸:“你要干什么?”
“找我舅舅。”妍媸说。
“你想……”尽管吴更生口口声声说他自己从不参与政治,可他还是在顷刻之间领悟了妍媸的意思,而后他摇头道:“不行,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无城有无城的安排和用意,你这么做,万一打乱他的计划怎么办?”
妍媸怔了一下,方才那一刻她的确是太过着急,不管怎么样,确实应该跟阮无城商量过后再决定。
见她松动,吴更生把听筒从她手里拿过来扣上,又说:“就算真的需要你舅舅帮忙,也不能打电话,这宅子我八百年不来一回,谁知道房子里有没有做手脚?还有宅子里的人……所以小媸,你千万不能冲动,一切等无城回来再说。”
妍媸闻言顿了顿,终于点了点头,“好,等无城回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
这一日过的极其漫长,阮无城从早晨开始便跟段元山你来我往的打起了太极,此刻双方都经摸完了牌,对彼此没拿出来的底牌也都猜个八九不离十,牌已到手,只看如何打了。
齐治作为津城的东道主,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一番没什么结果的试探之后,一行人便去了小白楼,津城租界小白楼,是津城最大的销金窟,堪比北平的九大胡同以及海城的百乐门,这样的地方,最不缺的便是女人。
除了小白楼里打扮妖娆的交际花之外,作陪的还有海城的当红舞女白飘飘,之前在游轮的舞会上,她被阮无城拒绝过一次,这次非但没有吸取教训,反而越发热情起来,阮无城一出现她便贴上去,扯着娇滴滴的嗓子邀请他跳舞,阮无城没拒绝,从善如流的伸出手。
一曲舞毕,两人相携回到位置上,白飘飘倾身给阮无城倒酒,阮无城接过来,看了看杯子里鲜红的液体,没有和。梁元斗正搂着个美人低声耳语,看到眼前的情形,起哄道:“放眼海城,谁不知道白小姐目下无尘,不管军阀还是市长,只要白小姐不愿意,想见一面都难。谁能想到咱们眼高于顶的白小姐,也有这么温柔似水的时候。”
白飘飘轻笑,眼神却落在阮无城身上:“梁探长又拿人家开玩笑了。”
“咦,这怎么能是开玩笑呢。”齐治附和道:“自古美人爱英雄,三少帅在年青一代里可谓是首屈一指的人物,白小姐仰慕是在正常不过的了,依我看呢,不如就趁着今晚花好月圆,干脆促成一桩美事!”
说完他大声笑起来。
阮无城捏着红酒杯,不动声色,等齐治笑完了,才挑眉说:“论辈分,几位都是我的叔伯,长辈的美意我心领,但却难从命,我自罚一杯。”
仰头将杯子里的红酒一口气喝光,阮无城拿起酒瓶,又倒上一杯:“方才齐总督有句话说的好,美人爱英雄,英雄亦是难过美人关,这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你想起了谁?”齐治兴致勃勃的追问,“莫不是什么商纣王周幽王之类的亡国之君吧?”
“那倒不是。”阮无城看向坐在沙发里始终没有说话的段元山:“是昨日在北平发动兵变的北洋军的参谋长,上一任北平督军冷锋的儿子冷霖沛。”
此言一出,齐治动作一顿,他不由自主的抬头看向段元山,却见段元山微微一笑:“贤侄这话我不明白,此人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北平城固若金汤,就算发动兵变,也难以撼动分毫,他如何当的起你口中的英雄二字?”
阮无城回以微微一笑:“我佩服他的勇气。”
“哦?”
“段总司令准备在这里说?”
段元山看一眼四周,当即起身:“我们去楼上慢慢谈。”
阮无城跟段元山一前一后往楼梯口走,齐治低声吩咐了梁元斗几句,而后紧跟上他们的脚步,楼上房间装潢考究,极具奢华,地毯厚重绵软,踩在上面,一丝声音也无。
三人落座,阮无城闲闲的倚在沙发扶手上:“就像段总司令方才说的,北平城固若金汤,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参谋长,就算齐总督倾津城之兵力进攻,也未必有三分胜算……”
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吐槽兵力不济,齐治面色一寒,阮无城注意到了,笑道:“我实话实说,或许不太入耳,齐总督将就一下,勉强一听……冷霖沛兵变,未进攻督军府,也未跟驻军正面交战,却独独袭击了西城监狱和我的别馆,他从西城监狱带走了谁,段总司令跟我心知肚明……”
段元山脸上的微笑淡了,他开口道:“这件事……”
“段总司令别误会,我绝没有质问你的意思,能把人劫走,那是他的本事,我心服口服,不过……”阮无城的语气忽然沉了:“他从我的别馆劫走我的岳父,这就让我不能视而不见了。”
“那位冷参谋竟然劫走了你的岳父?”段元山脸上的惊讶恰到好处,但演技不太好,实在太假,假到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装的。
他假装惊讶,就说明他知道冷霖沛在北平做了什么,冷霖沛的行动是他授意的,冷霖沛当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冒这么大的风险为他做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给了足够的诱惑。
阮无城心念急转,面色却不改,语调毫无波澜的说道:“他与我太太少年相识,至今难忘旧情,冲冠一怒为红颜嘛,我是能够理解的,可自古美人怀就是英雄冢,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别人惦记我的东西,尤其是女人!段总司令,之前在船上我说过,合作的基础是坦诚相待,如今权看您如何取舍了。”
晚上九点阮无城才回到吴公馆,白天的时候妍媸跟吴更生在津城转了一圈,由于目前处境堪忧,两个人都没有什么欣赏景色的心情,中午在外面吃了一顿饭后就回了吴公馆。
阮无城进门时,妍媸正围着客厅散步,一方面缓解焦虑,另一方面也算是消食。吴更生手里拿着几张报纸翻来覆去的看,心思却一点没在报纸上。
阮无城一进门,吴更生就迎上去:“怎么样?”
阮无城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身体直接越过他走向妍媸。
吴更生:“……”
“你怎么还没休息?”阮无城薄醉,眼神越发幽深似海,静静的看着妍媸。
“我等你啊。”妍媸说:“你一大早就被他们的人接走了,不看到你回来,我怎么能放心……”
话没说完,她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喝酒了?我让人给你煮碗醒酒汤。”
“不用。”阮无城拉住她:“喝了几杯而已,离醉还远着呢。你吃过晚饭了没有?”
“当然吃过了。”不等妍媸开口,吴更生不甘心的凑过来插话:“阿七派人递消息说你跟齐老拐和段元山他们一行人去了小白楼,谁不知道小白楼是津城最大的销金窟,你去风流快活了,还想让我跟小媸饿着肚子等你回来不成?你想得倒美!”
阮无城终于侧眸看一眼吴更生,然而他仍旧什么都没跟他说,吸了一口气,看向妍媸道:“我们不要跟那些自己风流成性就臆想别人也跟他一样风流成性的人一般见识,天不早了,你有身孕,得早点休息,走,我们上楼。”
吴更生懵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拔腿上楼:“你什么意思啊你,小媸你也不管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