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轮终于在快凌晨时驶进了津城港,下船时,妍媸还是恍惚的,海里风浪大,船上左右摇摆,但人是很容易产生习惯的物种,习惯之后,踩在陆地上,反而有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码头停着两排黑色汽车,车灯亮着,远远铺展开一片透明的光带,走出码头,有穿着大衣的男人迎上来,四十多岁,身材魁梧,正是津城总督齐治。
“总司令和三少帅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齐治一脸客气的同阮无城跟段元山寒暄,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一说话就有哈气冒出来,寒暄过后,他道:“天色不早,我先派人送你们去饭店休息,一切事情,明日再谈。”
阮无城看了一眼不远之处缓缓开过来的几辆汽车,对齐治摆摆手:“我们早有安排,就不必劳烦齐总督了。”
“这个……”齐治迟疑了下,他下意识的看了眼段元山。
段元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对着阮无城和吴更生微微一笑说:“齐总督是个热心人,总怕会招待不周,不过既然无城早有安排,齐总督也不要强人所难嘛。”
齐治听了面色一松,赔笑道:“总司令说的是。”
此时远处的汽车已经开近了,车上跳下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疾步冲到阮无城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三少帅。
“我们先走一步了。”阮无城揽了一下妍媸的腰看着段元山:“段总司令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谈。”
“好。”段元山笑着颔首:“明日再谈。”
阮无城揽着妍媸上了已经拉开车门的黑色汽车,他们两人坐在后排,吴更生坐在副驾上,汽车掉头时,吴更生控制不住转头看向游轮的方向。
视线所及之处,几十个穿着军装端着长枪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冲进游轮的方向。他收回视线时,目光跟阮无城交汇,只是一瞬,便又迅速移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妍媸注意到了,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饶是知道程为安已经平安离开了,她心里还是打了个突——果然不出阮无城所料,津城港的码头上已经设下了天罗地网。
汽车沿着昏暗的街道一直行驶,缓缓驶进津城法租界内的一栋小洋房里,这里是吴家的产业之一,平时都是空着,没什么人住,但管家佣人倒是一应俱全。
宅子里的佣人应当是得到了吩咐,车一停下,立刻有人过来拿行李箱子,一行人进了客厅,房间里温暖如春,暖寒交汇,吴更生结结实实的打了个喷嚏。
“更生。”妍媸关切的叫他,问了一句:“不要紧吧?”
吴更生揉揉鼻子:“可能是被海风吹着了,受了点风寒,没事儿。”
“让人煮碗姜汤吧,驱驱寒气。”妍媸说。
“也好。”吴更生点头说,随后叫来佣人吩咐了几句,吩咐完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多煮一些,每个人都喝一碗,对了,小媸,你饿不饿啊,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妍媸摇了摇头,拉了拉旁边的阮无城,柔声问,“你呢,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也不饿。”阮无城说,说完看了一眼吴更生:“天不早了,如果不吃东西的话就各自去休息吧,明天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
“好。”吴更生道。
三人在客厅告别,各自回房间休息,妍媸跟阮无城的房间在二楼,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一进门还有一股沉水香的味道,显然是底下的人知道主人要来,早早打扫干净的。
“来,把姜汤喝了,驱驱寒气。”妍媸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房间中央的茶几上多了个茶白瓷碗,阮无城挥手让她过去。
他换了睡衣,顺滑的丝绸料子熨帖着身体,妍媸走过去,没有喝姜汤,她直接把头埋进他怀里。
阮无城习惯性的抬手摸她的头发,她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他摸了一手水,不由得蹙了蹙眉头:“头发得擦干了才能睡,不然明天早晨起来会头疼,我去拿毛巾。”
说着,他要起身,妍媸却紧紧抱着他,不让他动。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阮无城的声音一瞬间温柔下来,轻轻的飘在她的头顶。
妍媸没答话,好一会儿才直起身体跟他四目相对:“这次是不是很危险?”
阮无城看着她澄澈的眼眸,心里一时有些烦躁,良久,方才压下满腹思绪,轻轻的说:“算不上多危险,只不过是进了别人的地盘总是会受一些掣肘,好在我跟更生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尽可能的把情势说的轻描淡写,但妍媸从来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她静静看着他,问道:“那在游轮上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让大哥带我走?你是不是怕你会输?”
阮无城愣住了,不过只是一闪而逝,他很快恢复了正常神色,看着妍媸不痛不痒的反问:“你觉得我会输吗?”
这回轮到妍媸发怔了——不是她觉得他会不会输,而是他自己怎么认为,如果不是意识到预料之外的危险,在船上时他为什么突然提出让她跟大哥一起走?
妍媸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这时阮无城突然抬手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出声,自己则自顾自的开口:“其实我赌技不错,运气也还好,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赌上几把,几乎是十赌九赢,赌场之上,赌注也是五花八门,金银珠宝,房产,武器,还有女人,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都可以在赌场里成为赌注。”
他都赢过,那也包括女人了?
虽然妍媸知道以阮无城的身份地位,有女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亲耳听他说出来,她心里仍旧非常不是滋味,不过,这是阮无城第一次跟她说这样的事,她没有打断,只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阮无城神色如常,好似在说一件跟他无关的闲事,他的目光中却透着一股异样灼人的情绪,几乎能把妍媸点燃,他说:“政治的舞台也是赌场,赌注就是你的身份地位还有地盘,自古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在我这里,只有一样是不能成为赌注的。”
妍媸:“什么?”
“你。”阮无城攥紧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虚名浮利都是身外之物,输了便输了,可是你,小媸,我输不起。”
他说最后三个字时语气微沉,带了点不易觉察的无奈和叹息,妍媸只觉得一颗心像充满了什么东西,涨的满满登登的。输不起,轻轻短短的三个字,是她这辈子听的最好听的情话了。
“你再这么看着我,可是会出事的。”见她盯着自己看,阮无城收敛神色打趣了一句,而后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你在我一定不会输。好了,你不要胡思乱想,快把姜汤喝了免得受寒,头发得擦干,我去拿毛巾。”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就在他转身之际,妍媸突然弯身,捂着肚子痛苦的呻吟了一声。
阮无城吓了一跳,连忙蹲下看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让人去请大夫!”
“别……”妍媸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有些哭笑不得的说:“我没不舒服,就是……就是他好像踹了我一脚……”
阮无城:“……”
他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妍媸日渐隆起的小腹上,感受到大掌之下传来的轻微震动时,他整个人好似懵住了一般,良久,他才回神:“是不是你今天没休息好,他不舒服了?”
“应该不是吧……”妍媸低头看肚子,“可能他就是想动一动而已……”
阮无城对这个说法将信将疑,下一刻他直接将妍媸打横抱了起来,妍媸骤然腾空,恍惚了下,反应过来之后看他:“你干什么?”
阮无城直接抱着她往床边走:“上床,休息。”
“可是……”
“没可是,你现在什么也别想,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一开口就被打断,妍媸那叫一个郁闷,看了一眼天花板后忍不住道,“阮无城,你能不能让我说句话啊……”
阮无城不动了,垂眸看她。
妍媸叹了口气,指了指茶几上的茶白小碗,“我就想说我的姜汤还没喝呢。”
阮无城:“……”
一碗姜汤下肚,身体里的寒气瞬间被驱散,身上微微出了汗,妍媸裹着柔软的锦被,靠在阮无城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说着话。
从早上上船到方才下船,妍媸脑子里一直紧紧绷了一根弦,此刻虽然算不上尘埃落定吧,好歹有了个比较安全的栖身之所,程为安也顺利脱险,这会儿她靠在阮无城身边,全身都放松下来,凌乱的快要失去思考能力的大脑很快便陷入沉沉的昏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边的人呼吸绵长阮无城才睁开眼睛,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的下床,关掉房间里的灯,然后轻手轻脚的开门下楼。
吴更生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着红酒和酒杯,他应该喝了不少,脸上泛着一丝红晕,见阮无城出现,开口道:“我觉得你应该睡不着,特意在楼下等着你,一起喝一杯吧。”
阮无城没拒绝,端起吴更生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等阮无城喝完了酒,吴更生从一侧的沙发上拿过一张电报递给阮无城:“陈立的电报,找到冷霖沛的行踪了,他带着人来了津城,从时间上来看,应该比我们到的还要早,无城,看这阵势,像是要变天了。”
阮无城接过电报,扫了一眼之后直接掏出打火机点燃,“不是像,天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