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找什么话题,想到今天买的那几件衣服,开了口,“二爷,今天那两身,算我先借的,您让林伯,从我的分润里扣行吗?”
“分润?”江昱成听笑了,“你如今,也有戏演了?”
他的嘲笑和讽刺很直白,话语之外直白地在告诉她,她毫无能力还清,还试图说大话。
他把筷子彻底放下,拿过碗底的餐巾,优雅地擦着唇角,“你既然留在了戏楼胡同,住到了玉坊里,就别总是不自量力的说要还,我做的那些,是要与你算那一分一厘?还是你真的觉得,你是什么有潜力的投资品?从你父亲带你进来的第一刻起,从你说要留下来的第一刻起,你难道还妄想有那些称之为自尊和独立的东西吗?”
一阵寒意从玉制的筷尾传到兰烛的指尖,她如芒刺背,僵硬在椅子上。
而后,她收起指尖,点了点头,“是,我日后不提了。”
从此以后,还与不还的,她再也不会说了。
江昱成见她神色凝固,呆坐在那儿又不置一词,满身都是跟他一样如冬日深幽夜色般的静默,犹如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与他一样的乏味枯燥,毫无生气。
他没了吃饭的心思,置筷出了正厅。
自此之后,他再也未叫兰烛同入正厅,共上膳桌。
第12章
江昱成再也未叫兰烛踏进过东边的正厅,兰烛也许久未曾见过他。
那日买的衣裳兰烛一直未上身,叠的平平整整的放在玉坊的橱柜里,依旧穿着自己一身有些旧的衣服,打包了一些常用的衣物——剧团有个北上的演出项目,她报了名。
这北上的演出就是去搞慈善,大冬天的没人愿意去,也就兰烛,秉承着苍蝇腿也是肉的想法,哪怕为了一个上台站半分钟一句话都不说的龙套角色,大老远的也愿意去。
兰烛在北边呆了半个月之后,回到戏楼胡同的时候,却发现一切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变化。
那天半早晨,她跟往常一样,在小厨房帮着王婶择些菜叶子,洗漱之间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银铃般脆生生的嗓音,像是个活泼的女孩子,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中午我要吃的凉糕准备好了吗?要京郊三里铺那儿产的野蜂蜜勾芡着。”
话音刚落,兰烛就看到从厨房朝外的半开帘子被掀开。那帘子后面出现一张娇俏的脸,她乌黑的眸子晃了一圈,最后落在蔬菜整理台上那包好的蜂蜜上,三步并做两步过来,拿起那土罐子,朝着兰烛说到,“这是三里铺产的吗?”
她看到兰烛站在材料台后面,微微一愣,而后直接问她,“你是谁?”
兰烛未干的手不知所措,她求救地看了一眼王婶,王婶连忙过来解围,“是的,海唐姑娘,这是早上三里铺刚送过来的,按照您说的,要新开的蜂坛的最中间一层。”
“那我拿走了。”
王婶:“可是这米糕还未做好。”
那个叫海唐的抱起那小罐蜂蜜,径直往外面走,“米糕再说吧,二爷说我做的蜂蜜柚子茶好喝。”
王婶收回自己的视线,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又朝兰烛那儿瞥了瞥,却见她跟个没事人一样,依旧低着头,手腕一转,用指尖掐下一朵嫩菜叶来,放入盥洗的择菜篮子。
兰烛跟从前别的住在这儿的姑娘不一样,安静也不娇气,反而经常来厨房帮忙,一来二去,王婶跟她也就熟了。
王婶假意咳嗽了一下,眼神还是忍不住地往兰烛那儿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二爷不过就是带她回来吃过几次饭,玉坊还是兰姑娘住的。”
兰烛把一堆洗好的菜摞的整整齐齐的,像是没听到王婶说的话,“王婶,我洗好了,您这,还有别的活要干嘛?”
王婶是个直肠子,见兰烛不理会她刚刚的话,走过来两步,夺了兰烛手里的盆子,“您能别天天惦记这厨房里的事么,您这一去就是半个月,您是真不担心二爷身边换了人?”
兰烛手空出来了,把额间掉落的一缕碎发别过耳边,摇了摇头,“王婶,我从来就不在二爷身边,又怎么能说得上是换人呢?”
“更何况,二爷想要谁留下,想要谁陪他吃饭,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王婶:“怎么您就不能决定了,依我看,这海唐姑娘,相貌身形条件都不如您好,唯独她玲珑心巧,活泼主动,您也知道,二爷在家里头还能开个戏台子,不就喜欢这家里头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二爷唯独留您在玉坊,您是特殊的,只是您得心思活络些,平日里多说些软话讨个巧,哪还有那海唐姑娘什么事啊。”
“知道了王婶。”兰烛不多说,只是说自己清楚了。她知道,浮京阁是个古怪的地方,有时,它像坟墓一样安静,安静到里面的每个人都像没有躯壳的游魂,她被这种安静萦绕着,时常感觉不到天地的变化,只觉得自己被那百岁的古柏树困顿住,听觉和视觉全部被封闭了;有时,她又觉得这是一个热闹的修罗场,昏黄的灯火珠光摇曳成繁华街头的酒肆,珠光宝气的丽人们踏破门槛,酒酣畅快地纵情着人间暖色。
或许是她实在是太沉闷乏味,就像江昱成在远离入夜了人潮散去的的浮京阁一样,他也在远离她。
这位海唐姑娘,国戏在读,家里是梨园世家,师承大家,举手投足都是名流正派的槐京腔调,又是家中独女,二十几岁的年纪,满脑子都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兰烛几次经过正厅,都能听到她黄鹂般的嗓音从里头传出来,像春日里破土而出的嫩芽,拱得人心里发酸发胀。
兰烛撞上过他们一次。
江昱成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揉着脚嗔怪地说她走不动了。
江昱成虽未动身过来,脸上神色虽也寡淡,但到底还是停下来等她了。
她像只报春的喜鹊,支棱着翅膀就往他怀里撞。
兰烛想,这位海唐姑娘天生就适合唱旦角,她的声线和形象,还有那娇羞嗔怪的样子,旦角的表演对她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不过后来兰烛听别人说起,这海唐姑娘学的是青衣。
海唐二十岁生日,海家特地为她定了槐京城的梧南剧院,她第一次登台献唱,来捧场的都是梨园里有名有气的角,借着她父母和师父的面子引得了满堂喝彩。
兰烛想起自己第一次登台是在一场丧宴上,她才六岁,她当时死死缠住母亲的腿说自己害怕外面连天哭声和放在棺杶板上毫无血色的老人,母亲只是掐了一把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
她唱了京剧《宝莲灯》,还未有棺杶高的她边唱边抹眼泪,吊唁的人深受感染,不由地也涕泗横流。
自此之后,她在当时镇上的丧乐界,混出了小小的名堂。
梧南剧院的演出很成功,自此之后,海唐时常过来陪江昱成吃饭,除了不在这儿留宿以外,不论江昱成在还是不在,正厅里总有她热闹的声音。
兰烛住在那小阁楼上,透过窗户往下看,每当夜色升起时,那西边的戏院阁楼大门就会缓缓打开,鱼惯似的人群涌动地拥挤在琴曲里,槐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准时出现,好似这院子后面,是难寻的人间天堂。
净润在酒色中的人,抗拒槐京城的百年变化,他们醉死在美人温柔乡里,抱着戏衣说着过去,不爱那流行和时尚,只在这小众却又崇高的圈子里自娱自乐。
那种喧闹和热烈突然就让兰烛明白了她第一天来槐京的时候,那个带着毡帽的男人在雪地摇头,说她这一款在二爷这儿吃不开是什么意思了—
她像是面镜子,投射出来大多为苦味的人生,无趣的灵魂。
第13章
这样的热闹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兰烛在剧团看到了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海唐。
剧团的签约分为两种,一种是合伙制的,主要针对的是一些已经成角的演员,他们几乎大多时间都独自在外面演出,承担的一般都是某个剧目里固定的主演,这类演员跟剧团的分成比例中演员占据大头,剧团签约主要是求着他的名气。一个成熟的演员能跟市面上的好几个这样的剧团签约,哪有剧团有资源就往哪签约,互不耽误。
还有一种就是跟兰烛这样还不能独立承接曲目的小演员,说白了就是还是雏鸟,得等剧团的老前辈或者投资人找到剧目跟着出去当配角,赚来的那么一点,大头还都给了剧团,留给他们的仅仅就指甲缝里的一点。
兰烛听与她比较熟悉的同组的小芹说,海唐跟剧团里签的合同是按照合伙制的合同来的。这就说明在团长眼中,在剧团眼中,海唐是能够独立成角了,团长更是铆足了劲的讨好着她,海家本来在这行里就有人脉积蓄,更何况她最近多次跟江昱成同进同出的关系的,不由地让人浮现连篇。
剧团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原先还以为住在玉坊的兰烛是二爷安排进来的人,如今一看,原是他们会错意了,这其中的许多人,跟个扑火的飞蛾子一样,抖了抖翅膀,就都围到海唐那儿去了。
跟兰烛较为姣好的小芹也是个南方人,看到这副场景,倒是替兰烛生上气了。
“阿烛,你别理会他们,都是一帮趋炎附势的主,我看那海姑娘,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神,不就比咱们出身好些,学的流派更地道正宗些,但我听那唱腔也不过如此嘛,就说白素贞大骂许仙那段,软绵绵的一点力道都没有,跟我比,也就半斤八两的水平,更别说跟你比了。”
几个月下来,大家私下里听老师上课的时候,互相也都有所了解,虽然剧团里的其他成员对于兰烛的来历都有所非议,但对于她的手眼身步法和唱念做打的技术都是佩服的,她天赋最高,课余也更努力,即便是再挑剔的老师,遇到她了也能赏识得与她多说个两句。
一来二去,兰烛虽然没上过什么大场子承担起什么大角色,但在一众同级别的师兄妹中,的确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兰烛压着腿,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我哪能跟海姑娘比,她能给剧团带来的资源比我能给剧团带来的收益大多了,她能签个合伙的协议,那也是她的能力。”
小芹靠着压腿的杆子,“什么能力,我看就是巴结男人的能力,海家虽然是世家,可那都是她们太爷爷那辈的事情了,海家在京戏这行当的影响力,早就没了,要没有江家那位给她引这个路子,她不过就是个没吃过社会饭的大学生,说到底,还不是靠江……”
小芹说到这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从杆子上起来,有些局促地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对不起啊兰烛,我不是说你,我没有那个意思的……”
“没事。”兰烛拧开瓶盖,对着喉咙灌了几口凉水,擦过额间细密的汗珠。
小芹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兰烛的神色,眼神探究,在遇到兰烛的目光时,又缩了回去。
兰烛看出她的心思:“你想问就问吧”
“那我真问了。”小芹壮着胆子,“阿烛,你还住在戏楼胡同吗?”
“嗯。”兰烛没否认。
“他长的真有那么好看?”
兰烛脑子里出现的是他墨色的瞳孔和凌厉的线条,她笑笑,“你不是见过吗?”
“我只是远看,远看他像是块不掺和杂色的玉,他远看好看我自然是知道,但是我想知道,他近看好看吗?近看的时候,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皮肤是什么样子?说话的声音又是怎么样的?”
兰烛随着小芹的话语不由地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着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他的眼睛狭长,极为古典,伸出手把玩器皿的时候,白皙的骨节肤质下是淡淡的青褐色毛细血管,冷不丁的说起话的时候,像是编磬沉鸣而起。
兰烛只是摇摇头,“不经常见面,有些想不起来。”
“你们不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见面。”
小芹带点不安的追问,“阿烛,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戏楼胡同换了新的人,我是说如果,比如说海唐那样的,如果有一天,她想住进去,那位爷,会让你把位置腾出来吗?”
会吗?
*
其实小芹说的没错,在外人看来,海家是京戏的世家,但从她太爷爷之后的那几辈,早就不从事京戏有关的行当了,等到她这一辈的时候,小时候才在无意中遇见了原先她太爷爷的亲传弟子王仁雪,原先默默无闻的王仁雪如今已成大家,海家这才捡着这高枝再次在京戏行业把梨园世家的旗帜竖起来,聚集所有的资源一心把海唐往这条路上送。
海唐自己也算争气,这么多钱砸下去之后艺考也入了国戏,顶尖学府里出来的专业生,手眼身法步自然不会差。
兰烛来到槐京城没几天之后,就站在国戏的外头,久久地看着那来来往往与她一般岁数的年轻人自由地出入这对她来说殿堂般的校园里。
兰烛试过,她当年的艺考成绩和文化课成绩,入国戏,绰绰有余。
不过兰志国家里那位当家的觉得,这行当在于练,不在于学,要那大学学历干什么,从前也没见走街串巷的这个唱曲的,有什么大学学历的。
她拧着兰志国的耳朵说,家里钱是多的没处花了吗?
兰烛有时候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没上过大学,也没关系,起步不一样,大不了就是多吃些苦,少一些名家老师的指导,只要勤加练习,她总能追赶上去的。
只是京戏圈子在象牙塔那套和混社会这套,差不是一丁二点。
就像小芹说的,若没有江昱成,这行当里有名有气的角那么多,谁又会轻易捧一个国戏大一学生的场。
虽是如此,但海唐也在剧团挂了名,时不时的出现来上一下剧团开的训练课,兰烛与她的碰面并不多。
剧团好歹也出过几个角,在民间艺术团里也算是有些名气,团长偶尔还能请几个角来给兰烛他们这些未出师的学徒们讲讲课。
这里头兰烛觉得讲课讲的最好的,最能一针见血的要数年约四十的中年青衣演员孙月老师。她看过孙月老师在剧院演出时的录像,她扮演的白蛇一角,惟妙惟肖,讲起课来也是入木三分。
孙月本来是受人之托还吴团长一个人情这才接了来他剧团上训练课的任务,她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毕竟时代已经不同了,料想有天赋又勤奋的孩子,基本上都在国戏院里,至于这些外头的野生剧团的学生们,能成角的,也不多。
不过她几次课上下来,倒是对那个叫做兰烛的女孩子印象很深。
她站在人群中,身形气质极为出挑,孙月知道,那种精气神是靠多年的自觉锻炼的经历累计起来的,她也见过很多大青衣,但很少有年纪这么轻,举手投足就颇为老成的。她单单瞧兰烛的眉眼,便知她上妆了以后扮相一定极美,只是她身上,总是有一种朝内萌生的感觉,做戏曲的人,若是胸怀不阔,格局不大,往后上了台,恐怕也难成气候。
即便如此,孙月也是愿意教她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她一听就懂,一练就会的天赋,或者这也不是天生的,而是她在看不见的地方经过无数次训练而形成的后天的“天赋”。
作为老师,她是惜才的。课后,她把兰烛叫到一边。
“兰烛,下个月,片区有个新人赛,第一名有一场登台的机会,你感不感兴趣?”
兰烛正在那儿对着镜子练习动作,听到孙月叫她,连忙过来,又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激动的连嘴巴都忘记合上了,“我吗?我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