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到了粮仓,在这里,李振花她们看到了她身上有着别人都不具有的东西,她认识野菜野葛根,她知道农民想要的晒谷坝是什么样子……
似乎……自从到了这里,她就没有一刻觉得自己没用。
胡寡妇看着几个人,认真地说道:“不止我要去,你们也应该去,如果不是人数限制,我们所有农民都应该去,去看看外面,也让外面的人看看我们。”
几个妇女一起看向了胡寡妇,表情震惊,仿佛她在说什么梦话一样。
“你是认真的吗?去城里开会?不去不去,我去做什么?那些都是有文化的人做的事情,我去了,还不得被人笑话死。”汤婶一口就回绝了。
“再说了,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又不属于我们,我们就更没什么好看的了,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还不笑话死。”
“可不是,我们去那里做什么?别人问起来,我们怎么说?这些都是那些有文化的聪明人做的事情。”
胡寡妇看着大家,她来了这里十几年了,她知道她们的这种想法。
之前她也是这种想法,她也总是看着自己,觉得自己不行。
现在,胡寡妇不认同了:“聪明的读书人有他们要做的事情,我们也能做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胡寡妇用自己最朴实的语言把自己心目中的道理说了出来:“你看李振花她们这些读书人,她们会画地图,研究水库,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东西。但我可以带她们去各个村子,帮她们赶狗,教她们认识野菜……”.
“那城里的人也不需要这些事情。”汤婶几个人说道:“城里和我们这里不一样。”
“我们去了我们就知道他们需要知道什么事情了,总有一些事情是我们知道的,她们不知道的。我们要从他们那里学习他们知道的事情,我们也要把我们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胡寡妇又道:“晒谷坝之所以会有遮雨的棚子,就是我跟他们说的,我们到了秋收,一下雨就收不完粮食,他们知道了这个事情就设计出了棚子。”
胡寡妇看着大家:“你们也一定要去,只有去了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胡寡妇心里有太多话想说了,仿佛沉默的这些年没有说的话这一刻都要说出来。
其他几个人沉默了下来,对于她们来说,这个新世界也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对于未知人类总是恐惧的,她们宁愿蜷缩在自己已经习惯了的苦日子中。
胡寡妇继续说道:“以前我们为什么过得苦,因为没有人关心我们,他们不关心我们在想什么,不关心我们的地被地主抢走了,不关心我们的粮食种不出来。”
“现在,有人关心我们了,想要知道我们过得怎么样,想要让我们团结起来,为什么不去?”
几个妇女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到溪水哗哗地向前流去。
其中一个妇女小声说道:“胡寡妇,你变化好大。”
以前胡寡妇哪里会说这么多话,还这么强硬。
“我变化大,我高兴,我反正要去,我不但要去,我还要去说,说我们的生活,说我们的地,说我们的一切。”
“我们真的没什么可以说的。”汤婶叹了一口气,“总不能去城里面说我们家里那点事情吧?”
“而且家里男人也不会让我们去。”一直没说话的妇女开口说道:“我一走,这家里谁做饭洗衣服割猪草喂猪。”
胡寡妇听了这话,有些难受,她知道对方说的也是真的,她说服不了大家。
实际上,这天晚上,汤婶一边做饭一边想胡寡妇说的这些话。
去城里开大会?
光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她都忍不住退缩,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又没有文化,说又说不出来什么,去了做什么呢?难道说婆婆打人?那不是丢脸被笑话吗?
这种会丢脸的念头让她的心猛地收缩了起来。
她们并不是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大家都曾年轻过,也曾经幻想过以后能够过上好日子,困难的时候,曾经也质疑过为什么生活这么苦。
那都是遥远的过去的记忆和感情了,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恍然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人到中年了,外面房间里,家里的老人在外面骂着孩子。
门外,小儿子在喊:“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
大女儿回娘家了?
汤婶走了出来,就看到大女儿抱着小外孙女走了进来。
她正高兴,擦了擦手,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就消失了。
“你的脸怎么了?”
大女儿脸上一大块淤青,还破了皮。
“他又打我。”大女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妈,我不想回去了。”
汤婶把人带到屋子里来,又气又心疼,忍不住数落道:“你要是不回去,大家真的笑话死你,不要说这种话,女人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挨的打更多。”
大女儿哭得更厉害了,把旁边院子里的奶奶吵得过来了,一看这个场景,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小外孙女也跟着哭了起来,汤婶只能把婆婆送回去,然后又回来听自己女儿说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回事!他在外面喝了酒,回来就骂我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那男人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伙房里煮饭,对方一脚就踢在了她的后背,又骂她是□□,是下不出蛋的母鸡。
汤婶叹了一口气,原来又是因为她女儿没有生儿子的事情。在汤婶看来,这件事的确是她们理亏了。
汤婶道:“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等你以后生了儿子就好了。”
可她晚上,汤婶看着旁边的女儿,她的眼睛哭肿了。
汤婶突然意识到,她的女儿现在和胡寡妇的女儿平安差不多大,平安……她还记得上一次看到平安的时候,她那种快乐的样子。
汤婶想起了胡寡妇这个女人。
胡寡妇从来不多语不多言,可她把女儿送进了城里。
她还记得,当初平安那个小丫头才七岁,镇上也就一个私塾,里面能去读书的要么是地主家的,要么就是父辈是读书人,私塾的先生是个老学究,根本不愿意收农民的孩子。
胡寡妇想要送平安去私塾读书,光这一个事情,镇上就不少人觉得她是疯了,且不说那先生根本不收农民的孩子,就入学的学费,她一个寡妇怎么拿得出来?
她当时还去劝了胡寡妇,平安一个女娃娃,读书识字也没用,她当时真的觉得胡寡妇没有必要那样做。
那个时候,还年轻的胡寡妇固执得很,卯着劲愣是把平安送进去了。
而现在,平安进城了,人人都知道,这个姑娘前途大得很。
汤婶看了看自己的大女儿,对方还在哭,汤婶觉得她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
汤婶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她要是和胡寡妇一样让自己的女儿去读点书该多好。
胡寡妇晚上睡不着觉,想的依旧是汤婶她们的事情。
她曾经也是那样一个中年妇女,和汤婶她们差不多。
她坐了起来。
外面房间里,李振花点着桐油灯,正在写着东西。
自从胡寡妇习惯了这边,她也就搬到了粮仓这边来住了,以前住的地方用来堆茅草了。
李振花听到声音,抬起头:“唐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烦恼?”
胡寡妇给她倒了热水,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她很想知道,李振花她们这样的年轻人面对这样的事情要怎么办。
李振花想了想,道:“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就是怕。”胡寡妇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她心里着急。
她四十几岁了,不像年轻人那么天真热血,她经历过地主,经历过灾荒,上面的人从来没有在乎过她们。
而现在,他们愿意来听她们说话,愿意来看看她们的生活。
她怎么能不着急呢?
李振花却懂了,她摊开了手头的书,道:“你不要着急,国家都会有办法的。”
胡寡妇抬起头,迫切地看着她。
“我听主任说,等农民协会成立了,还会成立妇女协会,不仅如此,到时候会有各种扫盲宣传,总有一天,城里的人会有的,我们村子里也会有,你要相信,总有一天,所有农民的孩子也都能上学。现在已经有很多乡镇在进行《婚姻法》的宣传了。”
胡寡妇看着李振花找出来的宣传单,她看不懂上面的字,可是国家层面的努力却让她松了一口气。
“你别担心这些,就想想农民大会的时候说些什么,什么都可以说,生活的事情,田里的事情都可以说。”
胡寡妇点了点头,对即将到来的农民大会充满了期待。
另一边,汤婶还是把胡寡妇叫她一起去农民大会的事情跟家里的男人说了。
男人喝了一口酒,没好气地骂道:“你去了做什么?你去说什么?人家是去开会,你一个女人,懂什么开会?”
汤婶拨了拨火坑里的柴火,不说话了。
男人继续说道:“你有这个闲工夫,把大红的事情解决了,就没有哪家女儿动不动就回娘家的,别人看着就不丢脸吗?”
“你明天把人送回去。”
大女儿坐在一边不断地掉眼泪,小外孙女紧紧地挨着自己的母亲,不敢说话。
汤婶又想起了胡寡妇,心里叹了一口气,都是命啊,这都是命啊。
胡寡妇和李振花有半天休息时间,胡寡妇想着既然汤婶她们不想去,那她跟她们也聊聊天,看看她们有没有想说的事情。
李振花自然也跟上了。
结果两个人过去的时候,就看到汤婶家的男人揪住了汤婶,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李振花那个暴脾气,瞬间一声吼:“干什么呢!你给我住手!”
别看她个头小,声音却是非常洪亮。
“你给我等着!”
“等着也是这样,谁来了都一样,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教训我老婆。”
“真是管天管地还管男人教训自己婆娘了吗?”那男人毫不在意地骂道。
李振花气得发抖,胡寡妇赶紧拉住了她,小声道:“这里的确就是这样。”
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一直以来,男人打自己家的女人和孩子,似乎就是常见的事情,没有人会去管。
“是这样就是对的吗?”昨天还要说慢慢来的读书人此刻气得发抖,“过去是这样,那是过去,但新中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李振花立马就去叫了主任和乡政府的人过来。
胡寡妇赶紧拉过了汤婶,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汤婶大女儿的事情。
汤婶今天要送大女儿回婆家,结果过去以后,汤婶被她们也一顿数落,说是她这个当妈的没有教好女儿。
汤婶开始的时候还赔着笑脸,但很快听到她们要把小外孙女送人,她就忍不下去了。
汤婶干脆又把大女儿和小外孙女带回来了,谁知刚回来,汤婶的男人看到了,也不听解释,硬说大女儿不安分,败坏门风,要教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