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寡妇这才有时间询问城里的情况。
“连接城里的大桥被水冲垮了,现在工程队正在抢修,大概要半个月才能修好。”对方回答道。
“那城里怎么办?”
“现在准备从良平那边走。”
胡寡妇立马说道:“我以前逃难的时候走过那条路,我能去吗?”
主任看向这个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寡妇,只觉得对方真的是……出乎意料地勇猛!
“女同志啊,你真是我们的好同志!”香金镇来对接的人是个年轻姑娘,一听这话立马就握住了她的手:“我们现在熟悉路的人就是少。”
胡寡妇被这样亮晶晶的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整个人被烫到了一样,身体的血液都在沸腾,一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也曾经想过要干点大事,后来,活着这一件事就耗光了所有的精力。.
黄春花立马也举了手:“同志,我也去吧,我力气大。”
“我们求之不得,现在国家就是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这一次,胡寡妇见到了更多的同志,有香金镇的同志,也有良平那个方向的同志。
因为各种原因,这一次来运输粮食的有一大半女同志。
大家并不熟悉对方,可是见面的时候,都觉得彼此非常亲切。
因为这一次的运输任务路途远,山路险,运输负责人把大家分成了十人一组。
“我们这一次的任务意义非常重大,平城的兄弟姐妹们正在等我们的粮食。”
“我们国家有五千年的历史,每一段辉煌都离不开我们农民的血泪,不管是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还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我们农民一直被压在最底层,我们有地很苦,大半都要给地主,还要忍受地主的欺压,我们没有地的时候就更苦了,可我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我们哪一个不是天没亮就到了地里,天黑了才能回家,我们哪一个不是肩能扛手能提!那地里长出来的庄稼没有我们的汗水吗?没有人记得我们的功劳!”
人群中,黄春花想起了自己在田里的日子,在地里的日子,被人瞧不起的日子。
不需要交流,过去的日子如同阴云一般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大家都想起来过去的那些日子,她们不是木头,她们也有自己的感情,可从小到大,她们的一切都被狠狠地践踏着。
她们不是没有过痛苦,没有过不平,只是周围的一切把她们狠狠地压制住了,她们在痛苦中熬过了活着的每一天。
“可现在不一样了,新中国成立了,跟历史上所有的国家都不一样,这个新国家是我们人民的国家,不再是皇帝的,不再是地主的,我们迎来了大解放,地主倒了,我们也有了田地,我们也能当家做主了!”
胡寡妇想起了分田地的时候,她们知道女人也能分到地,所有人都在欢呼。
“这一次的运输粮食不仅仅是为了平城的同胞们,也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也要证明给自己看!我们不再是封建社会的奴隶,我们不再缩在角落里无人看见我们的功劳,我们也要走上历史的舞台,我们能够跟上新时代的步伐,跟上新中国的步伐,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我们能够在新中国需要我们的时候奉献出我们的力量!”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进行运输前的动员。
人群中,胡寡妇听着听着,什么东西在她的胸腔里沸腾,翻滚,下一秒就要破土而出。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
胡寡妇情不自禁跟着一起喊了出来。
这声音如此之大,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表达过什么。
她喊出来以后,又回过神来,看到大家看过来的目光,来不及看那里面有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然而下一秒——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
这一次,所有人跟着一起喊了出来。
这句话如此有力量,当它从嘴里冲出来那一瞬间,有某种东西,一直压在她们身上的某种东西,仿佛一下子破碎了,所有人莫名的轻快了起来。
一种快活的氛围涌动在所有人之间。
是啊!新中国成立了!鬼子倒了,地主也倒了!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
这声音越来越大,在大雨中汇聚成了一股力量,涌动在所有人的心中。
新中国。
在她们看来,这是多么美的字眼!
曾经,国家,主人等词那么大,和她们扯不上任何关系。
而如今,黄春花站在人群中,她的周围几乎都是农民同志,和她差不多大的同志,一种强大的感情流转在她们中间,灵魂中有一些死去的东西,仿佛又活了过来,正在跳跃欢呼。
“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城乡同胞团结起来共度难关!”
这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仿佛要传到那遥远的县城里去,仿佛要让所有人明白,她们终于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胡寡妇莫名地热泪盈眶,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家!这是她的国家,而这个国家需要她!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那么累还那么快乐。
因为值得啊!和过去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的苦是没有希望的,没有意义的,而现在,她做的一切能够帮助这个国家有更好的未来,一切都是有意义有希望的。
她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样一种存在,能够让你在累得手指都动不了的时候,心里依旧觉得快乐满足。
“走!我们去运粮食!”黄春花喊道。
“走走走!”
“我力气大的很,我能背80斤!”
大家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喜,脸上都带着笑,一下子就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周围站着的明明都是陌生人,此时却感觉如此的亲切。
黄春花一下子想起了曾经在村子里的日子,想起了小时候,因为她们家没有儿子总是被其他人笑话,说是断了根本。
她从来都觉得不对,可她说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每一天的日子都觉得难受,她又说不清楚到底哪儿难受。
如今,她站在这里,这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女人站在一起,大家不需要说太多,过去的生活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那些年,她们被打断的脊背,跟着这个新世界一起长了出来。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隐隐发烫沸腾。
胡寡妇侧过身,她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知道正在讲话的女人是香金镇妇女主任,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一次送粮是她号召了香金镇的妇女们。
胡寡妇抬起头,看向女人,只觉得对方无比伟岸,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这个人,心里涌上了一种渴望,她想要跟在她身后做事。
平城里。
李老板带着年英和平安到了县城人民文化馆。
“文化馆也是刚建立起来,上面的意思是先把广播搞起来,咱们平城的宣传一定要抓紧,免得有一些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弄得大家心慌慌,无心生产。”
年英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混水摸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道:“我们能帮忙的肯定会尽力帮。”
“你们两个都是文化人,能够帮我们不少忙,我们找到了很多图纸,可是工人们看不懂,需要你们帮忙,现在的情况是只有一台五灯收音机,还有一架上海牌的扩音机,但是输出功率低,咱们整个城至少还需要200个喇叭,一方面这个输出功率带不起这么多喇叭,另一方面我们也找不到200个喇叭。”李老板叹了一口气。
现有的喇叭是上海生产的舌簧喇叭,仅有十只,这还是从外地商人那里买来的,本地并没有生产,价格非常高。
平安看了看她们的喇叭,道:“这个能给我研究一下吗?”
年英有些惊讶,平安这个也懂吗?
平安解释道:“不太懂,但是我们学校以前有关于无线广播设备的教科书,可以研究。”
年英和平安这个时候才走进了他们现在的工作间。
年英愣住了。
原本的旧货店被清空了,里面堆放着的是各种仪器,后面搭了一个雨棚。
年英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用一个相机的裁纸刀切铝箔,另一边是两台……
年英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才发现,这是两台脚踏的冲床,应该是做铆接用的。
年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烂的冲床。
这里便是他们的工作间了?
李老板何尝不知道他们条件差,但现在的情况可没有给时间筹备。
平城之所以人心惶惶,是因为敌人散播谣言,动摇人心。
上面已经发现了问题,如果能够建立起广播站,必然能够把人民和新中国紧紧联系在一起。
李老板又问道:“其实喇叭和扩音机我能够想办法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应该是线路问题。”
平安想了想,说道:“电话线路应该可以用,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给我们用。”
“啊?”李老板不太懂这些。
“现在的技术只能单向运输,如果借给我们用了,电话就打不出去了。”
“我去找邮政局协商。”李老板说着就往外走:“你们俩帮我监督一下这边的生产情况。”
年英看着他们这个设备条件,总觉得很难。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只有一个扩音机,几个喇叭。
没有线路,没有话筒,没有收音机,没有足够的喇叭。
年英心里想着,几乎不可能完成。
大雨中运粮食太难了,狗儿山前面的部分还能够勉强允许牛马板车通过,到了山脚下,后面就全部需要人工了。
“咱们这一次的运输工作非常特殊,以前我们的粮食运输都是实行雨天灌包晴天发运原则,这一次情况非常紧急,”领头的人在吩咐大家:“十个人为一组,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
“咱们此去的路非常的险要,一切以人为主,不要抢路,不要单独行动,听从组长的指挥,大家一定要做到前后照顾,同去同归!”
因为胡寡妇本身就是粮食工作者,又对这边的路很熟悉,于是她便是她们这个小组的组长,她认真地听着所有的要求,生怕错过了一点。
很快,众人便背着粮食上路了。
起初是爬山,山里反而比外面的路好走一些,因为没有那么多泥土,也就不容易滑倒。
黄春花还在说:“这点路也不算危险。”
胡寡妇抬起头,道:“困难的是后面那段路。”
那是狗儿山临近山顶的位置,听说是古时候的人逃避战争,一点一点的凿出了一条路。
当年,她背着女儿从这里过的时候,差点就摔下去。
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而现在,胡寡妇看到了前面的路。
她愣了一下,曾经那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护栏的地方,现在居然有铁索了。
“香金镇的铁匠们之前听说咱们要走这条路运输粮食,他们提前过来在这边打了铁索。”前面知道情况的人说道。
胡寡妇看着那铁索,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