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花愣了一下,立马说道:“我们这里哪有这种规矩,大家都是同志,当然是一起吃饭,哪能吃剩的。”
“对啊,唐妈快坐下吃饭吧。”
胡寡妇手足无措地被按着坐了下来,李振花把打好的饭菜放在了她面前:“唐妈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一会儿咱们还要做好多事。”
胡寡妇坐在圆桌子上,身边是笑着说话的年轻人们,面前是一碗米饭,上面是她炒的菜,她知道是什么味道,可她依旧鼻子酸酸的。
她以前也给地主家做饭,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些人吃饭,也不可能跟着一起吃饭。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旁边李振花也已经开始埋头吃饭了,她刨饭刨得飞快,她一边吃,一边还跟其他人说话——
“主任有没有说二号粮仓的半安全粮什么时候处理?我今天上午检查了,得快点处理,再不处理就要出问题了。”
“主任跟镇长他们商量了,把小学操场腾出来,只要天一晴,我们过去晒粮。”
胡寡妇抬起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胡寡妇听不懂的那些事情,整个厨房里充满了年轻人们热情的讨论声。
突然间,那种对读书人的恐惧退下去了,换成了一种对远出在外的孩子的怜爱。.
是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呢。
下午,胡寡妇踩着天上的云影走了回去,一路上晚风温柔,她看着天边的夕阳,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渴望,这是她漫长苦难的人生中甚少会出现的感情。
她想要在这个粮仓里工作,她给这群读书人做饭,她喜欢她们身上那种鲜活劲儿。
胡寡妇回家的时候,正好遇到米店老板的儿子过来找平安。
“平安姐!”
米店老板儿子道:“我爸想起来,我们家之前还有一个铁辊筒碾米机,但是之前报废了,想让你帮忙看看。”
那个机器是因为没法修了,所以才会托人买了这个新机器。
刚才米店一行人着急没想起这个事儿,后来平安表现出了她的专业,大家突然想起来还有那个老机器,于是又来请平安。
平安又转了回去。
院子里,几个人已经把旧的碾米机抬了出来。
平安上前,几个伙计立马就让开了。
平安认真检查了一下,说道:“这个还能修,只是中间有几个小零件需要换一下。”
她说着,就拿了扳手,重新调试了螺母。
几个人就看着她,很快碾米机转动了起来。
平安说道:“这个型号的机器的出米速度不够高。”
“没事,我们向振兴机械厂订了四台碾米机,两台柴油机,等新机器回来,平安过来看看有没有问题。”
平安知道这个机械厂,点了点头。
振兴机械厂坐落在平城兰花路54号。
“雨兰镇——碾米机6台,8马力柴油机10台,戽水机2台……”办公室里,年轻的少东家看着生产部递上来的单子,皱了皱眉头。
怎么又接了单子?
堆了一堆单子还没有做!
年英能够理解新时代来临,工厂也要努力跟上节奏。
可问题是,现在压根做不出来这么多。
年英拿着单子走进了父亲的办公室。
“爸,为什么突然接了这么多单子?”
厂长抬起头,皱了皱眉头:“说你年轻你就不懂形式,现在时局稳定下来了,国家要重生产,发展农业,农业的发展靠什么?不就是靠机械化吗?”
“不是……”年英懂这个道理,可是问题是现在他们厂压根没有承这么多单子的能力。
“我们现在人不够,材料不够!”
“人不够就招人,材料不够就去订。”
父亲说完低下头,继续给人打电话,询问需不需要农机,现在是价格最低的时候。
年英看着父亲,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一想,她父亲很厉害,在战争中都能保住这个厂,她或许不应该质疑父亲的决定。
年英退出了办公室,刚出来,生产部部长走了过来:“怎么样?这么多单子怎么弄?”
年英没说话。
生产部部长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怕了这种预订单了,前几年,咱们厂差点被预订搞垮了。”
他说的是前几年的物价飞升,货币贬值,预定的时候,交一半定金,签订的价格不能变,结果等交货的时候,通货膨胀,成本飞涨,立马就亏本了,那个时候真是越做越亏本,差点就倒闭。
现在的情况也不妙,土匪横行,物价上涨。
他本来还以为厂长能够吃了这个教训,没想到他又开始接预订单子了。
年英也知道对方的担心,但她从小崇拜自己的父亲,父亲从一无所有,到平城第一机械厂。
年英道:“父亲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多招人,订材料。”
“现在招回来的人也要培训一段时间,不可能直接就上工,再说了,咱们的平城机械学校都已经被炸掉了,老师学生都不知道在哪儿,去哪儿培训?”
他说着说着,就发现少东家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了一个合适的人。”
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她和父亲一起去杭州参加机械展览,当时正好就遇到了平城机械化学校的学生也在那里。
那是学生高高瘦瘦,一头短发,年纪可能还没有她大,可是对方眼神沉稳,哪怕是穿着补丁的灰布衣服,在这个展厅里,她的脸上却看不见半点贫困带来的窘迫。
年英走到了她的身边,这才发现,姑娘手里拿着笔和纸,正在画水轮机的结构图。
年英在她身边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画得真好,唯一的问题是她看不懂,她学的是管理,并不懂机械。
当时展出的水轮机是德国进口,用作水电站发电机组,那个姑娘画完了外部图以后,有些痴迷地看着那个水轮机。
那眼神,简直恨不得直接用目光把它解剖了。
年英站在旁边,她看了看这个姑娘,又看了看水轮机,觉得自己特别缺这种对机械的热爱,她想跟对方搭话,但又不忍心打扰对方。
当时的介绍员正在介绍这款水轮机,提到了这款水轮机比起日本产的水轮机的优越性,最后,对方又补充了一句:“国内的条件还造不出来。”
旁边的姑娘也听到了这句话,看一下这个水轮机的眼神更加热切了,年英听到她情不自禁地嘀咕。
“迟早有一天我能造出来。”
她那个时候看着那个姑娘,或许是因为对方如此贫穷,却能和她一起站在这个展厅,也或许是她的语气坚定又自信,让人忍不住信服,年英有种感觉,对方能做到。
展会结束,回平城的火车上,她没有遇到对方。
年英不死心,她回平城后便向机械学校的老教师打听那个女学生,哪怕没有名字,老教师听她一说,立马知道她说的人是谁,瞬间眉飞色舞,说是对方去隔壁县学习水电站如何安装水轮机去了,夸了一大筐,最后说是不出意外,他们会留她下来当老师,当时她还在想,这样的人才,等她进了爸爸的机械厂,她得想办法挖到厂里来。
一年前,父亲终于允许她进厂了帮忙管理厂里的事情,她也忘了这件事了,等她想起来这件事情的时候,时局动乱,学校都被炸了,她们机械厂也被迫关了。
年英心下一动,现在时局稳定下来了,找个人应该不难,不知道那个女学生现在在哪儿……
作者有话说:
注:为了方便理解,文中的语言采用普通话,原型是偏西南地区的方言,文中的货币作者会转换成第二套人民币。(真实历史中,这个时期货币非常复杂,第二套人民币也要几年后才会出来。)
第2章 进城
小镇是藏不住事情的,很快大家都知道胡寡妇去粮仓给读书人们做饭了。
胡寡妇一出门,镇上布庄的老板娘就看到了她,笑着调侃:“胡寡妇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也是吃公粮的人了,要不要来买两件新衣服?”
胡寡妇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说道:“我就是个做饭的,哪里需要这些。”
午后,她挑着两桶红薯到河边洗,晚上大家要吃红薯饭。
另外几个妇女正在洗衣服,看到她来,热情地打了招呼。
“这是给他们读书人吃的吗?”
胡寡妇点了头。
对方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才说道:“你在粮仓做饭没事,但千万不要跟运输队去城里,现在城里乱得很,听说有土匪抢了三区的粮食,杀了好多人。”
另一个妇女抬起头,道:“可不是,还有一个什么铁厂,反动派逃跑前在里面安了炸弹,也是死了好多人。”
胡寡妇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事情,其中一个年轻人还是她女儿的同学,他们本来可以逃走,但是他们回去了,为了抢救那些机器。
她的女儿看到报纸的时候哭了好久。
她当时看着女儿,莫名地心慌,怕女儿去做那样的事情,心里又庆幸女儿回到了这个安全的小镇,不在城里了。
她们以前就是从外面逃难到这里,后来女儿去城里读书,又遇到了大轰炸,好在平平安安回来了,她心目中,只有雨兰镇这个被山层层包围的小地方是安全的。
“你们家平安不会再回城里吧?”对方又问道。
胡寡妇沉默了一会儿,把冲洗干净了的红薯放进了桶里,这才说道:“不会。”
“那她以后怎么办?”
胡寡妇说起这个事情,眼里都藏不住笑,她压制不住心里那种对女儿的骄傲:“昨天米铺的机器坏了,安安去修好了,她喜欢这些,以后就专门给大家修机器。”
二婶笑道:“我也听说了,米铺老板夸了又夸,说你们家平安长大了,出息了,那机器她一看就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说起来,你们不知道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懂事不着急,你这个当妈的怎么也都不着急。”二婶说道。
二婶是胡寡妇逃难路上遇到的,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她话也很直接。
“她还小。”胡寡妇不在意地说道,在她内心深处,她甚至愿意养她的小女儿一辈子。
最好女儿一辈子都做她喜欢的事情,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她就满足了。
她对女儿的最大的盼望就像她取的名字,平安。
“胡婶,”河的另一边,有人叫:“平安姐在家吗?”
“她去米铺了,你找她有事吗?”
“有她的电报。”对方过了河,走到了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