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宇冒险冲下缓坡,幸好海沙帮忙刹住轮椅。
他扶着助行器,步子拖拉出两道断断续续的凹痕。
定位早已显示他们距离为0。
但地图上的一点,对应的是一片广袤区域。
商宇眺望一望无际的海平面,船只悠悠,海水漾漾,唯独不见人影。
“元灿霓——!”
商宇大吼一声,发泄多于期望得到回应。
防鲨网区域走到边缘,商宇忽然扫描到远处区域外的一抹暗影。
海水涌动,无法分辨静止或游动。
又唤一声,几乎没得到回应。
但商宇莫名笃定,对方就是他要找的人。
她以一种仰面的姿势浮在海上,随波逐流。
商宇双腿早已达到极限,可还停不下往海里去的步伐。
海风吹散他的呼唤,海水冲垮他的脚步。
海浪才打上膝头,他跪着给卷进海里,呛了一口海水,咸涩灌进了眼睛。不得不撒开变成累赘的助行器,靠着双臂刨水勉强维持平衡。
魏医生等天再暖一些,他可以尝试游泳——当然还需要辅助——水流运动可以促进血液循环,刺激神经末梢。
商宇提前感受水流的冰凉,牙关打颤,但显然不是海水的作用。
起先还能跪着海沙,躯体勉强抵抗海潮。
海水渐深,商宇的双下肢越发像两支报废脚蹼,拽着他往海里沉。
他好像连自己都救不起。
第42章
游泳与走路, 以前对于商宇来说极为简单的事,现在万分艰难。
咸涩冰凉的海水直往鼻腔里灌,海浪猛力颠动, 双腿抵挡不住海水的冲击, 出现抽筋式颤晃。商宇给一股无力感牢牢攫住,只能尽可能保持平衡。
他没有后悔莽撞下水,只是遗憾没能靠近她。
周围水花声渐大,商宇完全浸没海水前,只觉有人逼近。旋即,他的双腋给人锁住, 往岸上拖拽。
下肢终于碰到海沙,拖拽的力量似乎濒临极限, 越来越弱, 然后商宇跟着对方一起倒在沙滩。
脸颊给拍了拍, 海沙蹦洒, 一张熟悉而担忧的脸倒挂进眼帘,商宇咳出几口海水,和对方一样大口喘息。
“没事吧?”元灿霓把他搂进怀里, 以手背蹭掉他脸上细幼的海沙。
商宇看到好端端的人,一时百感交集, 既怨自己没帮上忙, 又庆幸她还在,旋即莫名恼火。
自个儿坐好, 两条腿自然微屈摊开,双臂无力耷拉, 商宇半含胸望着沙子, 浑身滴水不止。
元灿霓四下张望, 辽阔的沙滩除了他们再无他人。
“文叔呢,怎么只有你自己?”
“你怎么一个人跑来这么远的海边?”
两个人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几乎淹没句意;四目相对,顿感五味杂陈。
元灿霓习惯性蹲坐,抱着双腿,下巴垫在膝头。
她望了一眼刚刚离开大海,碧波粼粼,辽阔无边,似乎就是另一个遥远的故乡。
“我跟你说过,我妈妈是海葬。她在大海里,我只是想让她抱抱我。”
逻辑幼稚而真挚,挫没了他所有的不解与快乐。
商宇张臂揽住她。
元灿霓几乎栽进他的怀里,被他抱紧的感觉,比海水暖和而紧实。
商宇望住她,“上次帮你整理文件,我看到你电脑里面‘愿望清单’,很担心你。”
《26岁还不快乐就自杀》,生日险些变成忌日。
他的声音饱含苦楚,“跟我结婚让你一点也不快乐吗?”
海水仿佛流进脑袋,元灿霓思维滞重,有震惊,有动容,胸口热乎乎,好一会才转过弯。
“我带了‘跟屁虫’……”
她反手捞过绑在腰上的漂浮充气袋,灰扑扑的蓝黑色,别说在海里,上岸好一会商宇也没注意她拖着一个东西。
“没看清……”商宇虎口撑了一下额头,既恼又羞,一张脸红了又白。
“因为橙色刚好没货……”
元灿霓讪讪低头解开扣子,把漂浮袋撂到一边。
“我下次买一个亮色的。”
元灿霓难为情道:“我本来打算天亮就回去,你应该还没醒……”
商宇的薄恼全然是出于担心,“你可以提前告诉一声,或者留个小纸条之类。”
“我怕又像动物园那次,邀你不去……”
她也会受挫,影响积极性。
“我最后不是也去了吗,下海游泳而已,我下不了可以在边上看着你。”
商宇大概理通逻辑,打了一个寒战,喘气也像叹气。
元灿霓小心翼翼试探,“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商宇更为难堪,只能如实交代。
“看来下次要换一个人脸识别的手机。”
她没生气,试着开玩笑,但效果不佳。
“我给你买。”
商宇从侧袋掏出自己那一部,充电口都在替他流泪。
朝阳跳出海平面,霎时把他们镀了金身,但离浑身暖和还需一段时间,阳光还需一点点渗透。
就如他们进入婚姻,并没立刻抵达幸福。
元灿霓搂紧他,埋进他同样湿润而冰凉的肩窝。
“那是五六年前刚做完手术写的,心情低谷,后来才慢慢走出来了……现在虽然经常迷茫,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但是不会再有那个念头了。”
从最后一个项目“跟商宇见面”意外提早完成开始,它已然变成一个全新的清单,理应拥有崭新的名字与主题。
商宇脸颊贴着她的鬓发,闭了闭眼,虔诚印上忏悔式的一吻。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
元灿霓摇头,“没关系,我们还有机会互相了解。”
商宇无法不动容,激发更剧烈的寒颤,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稍微平缓。
“今天跟你说的第一句话,答应我好不好?”
商宇说,以后每一年生日他都陪她过。
第一次听到,元灿霓只当商宇心虚哄她,跟寻常祝福一般,没太往心里去。
现在恍然醒悟话中真意。
他反而是要她允诺,以后每一年都陪着他,以此消解愿望清单的“26岁危机”。
“嗯……”元灿霓郑重点头,“我回去就改个名字。”
26岁开始每天都要快乐。
元灿霓扶他起来,“我们先开个房洗热水澡,小心感冒。我联系一下文叔——”
说曹操曹操到,文叔急急忙忙从下海口跑来,比商宇的出现大概迟了20分钟。
就是这短短的20分钟差距,商宇也等不及。
“老板,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啊?桂总要是知道了该多难过啊……”
文叔几乎扑跪到沙滩。
元灿霓好生穿着泳衣,身旁跟着漂浮袋,一看就是有备下水;商宇的轮椅在几十米外,助行器失踪,一身常服潮湿的狼狈,怎么看都像寻短见的人刚被捞上岸。
元灿霓和商宇面面相觑。
商宇扯了扯嘴角,刚才只让文叔赶来,没告知详情,生硬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用跟我妈提起。”
说罢连打两三个喷嚏,真不知哪来的野心下水救人。
“好好。”文叔嘴上应着,搀扶起商宇,背他走出沙滩。
商宇先进酒店客房的浴室,文叔回车上拿备用衣服,请元灿霓借一步说话。
元灿霓披着浴巾,刚才商宇婉拒共浴请求,可能当着文叔的面不好意思答应。
文叔在商宇家呆了许多年,以前是桂明姗的司机,后来才专门照料截瘫回国的商宇,算得上半个家人。
“太太,我知道这话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我也算看着老板长大,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
元灿霓隐约感知轮廓,但还是客气道:“你说,我听着。”
“老板原来脾气不是这样子,急火攻心有时难免做出让自己和家人后悔的事,但心地还是善良的。夫妻间难免会吵架,我看得出来,老板还是很在意你,男人能放下面子多不容易啊。只是希望你们能和和气气相处,我们做事的看着也舒心了。”
商宇还有文叔帮说情,这得多大的人格魅力。如果不小心让他听见,说不定又暴跳,“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云云。
元灿霓淡笑,“文叔,事情有点复杂,不是你看到或想象的样子。不过我和他没吵架,让你们担心了。”
折腾两三小时,元灿霓和商宇终于一身干爽回到燕灵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