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灵湖别墅离地铁有一段路程,元灿霓便却之不恭,接受商宇的专车安排。
他禁锢在医院,她便成了迈巴赫的临时主人。
燕灵湖到底比翠屏苑少了几分烟火气,没有地铁口的小摊贩,没有见缝插针的外卖骑士,更没有热闹非凡的广场舞。
元灿霓早出晚归,没跟邻居打过照面,当真跟“囚禁”似的。
好不容易盼到周末,元灿霓拾掇一番,一大早赶赴医院。
康复科门诊部和住院部训练区域分开,后者管理严格,外来人员少,相对清静不少。
登记过后,元灿霓按提示找到对应房间,终于见到消失小半周的人。
房间宽敞,如练功房,架设了许多不常见的辅助设备,有具备带动功能的脚踏车,有辅助站立架,还有安装扶手的三级阶梯等等,每个患者都有一个专门的康复师指导,零星几个家属陪在旁边。
商宇穿着洗旧宽松的条纹病号服,正站在一副高及髋部的双杠间,双手费劲撑着双杠,由康复师形影不离跟在后方,单手扶着他侧腰,护着他一小步一小步,慢腾腾,颤颤悠悠往前。
元灿霓站他后侧方,看不出他在双手和双腿的力气分配,但他下肢没有佩戴任何支具,明显在主动送髋,自发向前。
虽然无法摆脱一种拖动的虚弱感。
她心底的小喷泉也在自发涌动。
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多为截瘫多年的患者,双腿比例失调,再无医学奇迹,只能借助机械每天站立一会,尽可能减缓肌肉萎缩。
商宇算不幸中的万幸,让人难以放弃希望与幻想。
没打扰他,元灿霓默默注视,短短三米平地他走得异常缓慢与艰难。
转身难度太高,商宇只能由康复师搀扶,坐回轮椅,虚脱般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便瞥见与康复室格格不入的元灿霓。
商宇不由愣怔。
康复训练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征程,马拉松还有终点,而康复没有。
家属们多是轻便打扮,方便随时搀扶患者,陪护熬光了精力,大多人木着一张油尽灯枯的脸。
元灿霓依旧是长裙打扮,婷婷而立,更像去看艺术展走错了地方。
难怪刚才似有康复师开患者玩笑,叫不要分心看美女。
元灿霓向他走来,帮他吸走房间其他人的注意力。
他的康复师魏医生交替看着两人,问:“来看你的?”
“魏医生您好。”
元灿霓稍稍颔首,瞥一眼他胸口铭牌,记下名字。
商宇抬手,实在无法自然够到她的腰肢,只能稍微示意,介绍道:“这是我太太。”
元灿霓的小喷泉发疯地左摇右晃,几乎更上一层楼。
第17章
魏医生看着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面相随和,笑道:“入院资料上还写的单身,这么快就结婚了,恭喜啊!你太太真漂亮!”
元灿霓罕见温婉一笑。
商宇挨她太近,这等身高差要瞥她一眼实在别扭,只能看着魏医生。
“前几天才领的证。”
“果然还是太太特别!你都不知道,你先生都不让别人来看他,天天一个人闷着。我说这怎么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还是要跟家人多沟通交流。”
魏医生捏准商宇七寸,开始数落。
元灿霓皱了皱鼻子,“他就这副脾气。”
商宇面露不满,不知佯装还是没有伪装,偏身仰视,“我什么脾气。”
臭。
元灿霓扭头垂眸,做了一个嘴型。
“……”
商宇无声扯了下嘴角。
她积极挪到双杠的另一端,他刚才的起点,“是不是还要锻炼,我陪你。”
轮椅没划动,商宇就近抓着双杠,由魏医生辅助提升,表情痛苦而倔强。
双腿像软泥巴做成,缺乏筋骨,累赘而无力。他几乎拖着它们站直,肌张力过高,腰腹以下战栗,仿佛站上甩脂机。失控后仰时,双脚毫无抓力。
元灿霓心头那股小喷泉像没电了,柔柔弱弱。
一番挣扎后,商宇终于勉强控制平衡,不忘调侃她一句:“谁说要从那边开始。”
是啊,双杠明明有没起点和终点,她竟把自己绕进去。
不过三米,从哪边开始都一样。
也许感觉他走得实在艰辛,三米成为漫长的马拉松,无形规划出起点与终点。
“我在这边等你,过来吧。”
她心中混乱,嘴硬一句,便沉默不语,不打搅他训练。
第一次直面站立的他,视线不必再下垂,甚至需要稍稍抬起。
他应该比18岁时高了一些,肩膀长开,具备成年男人该有的宽厚。
这才是她想象中重逢时该有的模样。
而当他颤颤巍巍迈步,一切想象破碎,哥哥成了脊髓损伤的商宇,美好与他无缘,陌生又令人心疼与无措。
起初元灿霓想帮他计时,待下周探望时对照看是否进步。
可当商宇走到半路,肌张力过高差点把自己晃倒,元灿霓跟着紧张,抢上前一步,什么计时、进步都抛诸脑后。
也许潜意识阻拦她做无用功,不然第一个失望的定是自己。
魏医生示意她不必惊慌,正常反应,鼓励道:“比刚才走得稳一点,果然太太在场就是动力十足啊!”
商宇再次被那股“直立行走”的力量支配,不过不再是元灿霓气他,而像魏医生说的通俗的动力。
很多年以前,妹妹刚走,家里经历一段低气压时期。奶奶常常一个人躲着抽噎,父亲和母亲用工作麻痹自己,经常周末才回家。
真如外人所言,商家人丁凋零财运旺,果然福无双至。
他开始害怕回家,害怕妹妹还在的幻觉,害怕奶奶突然湿润的眼,害怕顶梁柱的父母唉声叹气,
跟许卓泓学会抽烟,似乎顺其自然。
妹妹的房间是家人唯一不敢进去的地方,也成为他的“安全区”。
那天他在窗边准备点烟,哪知窗外桂花树倏然多了一双炯炯而好奇的眼睛。
而后,他多了一个新观察对象,看她被元进凯追猎,看她拐弯抹角“勾搭”自己,看她沉闷又心事重重地挣扎、一天比一天快乐,生活多了几丝趣味与劲头。
那时他十四五岁,情窦没开,单纯觉得,元灿霓只是填了妹妹的空。
成年后他才破除青涩的认知,没有人能填补另一个人的空缺,一旦放任住进心里,存在感只会越来越大,直至根深蒂固。
上午项目结束,魏医生笑道:“太太来了,中午可以带他出去晒晒太阳,今天天气多好啊。”
旁边一个用被动功能练脚踏车的老大叔艰难转头,口歪眼斜,发音含糊,但看得出参与话题积极性高。
“就、就应该、多、多出去。”
老大叔的太太也说:“是啊,多出去转转,我每天都要推他出去散步一个钟,呼吸新鲜空气,多接接地气。整天闷在室内不行的,本来就走得少,再不晒太阳,会骨质疏松。”
“去吗?”
元灿霓刚好扶着商宇的轮椅扶手,下意识弯腰凑到他耳旁,跟诱哄小孩子似的。
她的气息拂在他的耳廓,清香温和,几乎凑成一个待完成的吻。
商宇心跳漏一拍,偏了下脑袋,答案一如肢体语言。
“不去。”
元灿霓站直了腰,朝魏医生投去一记无奈眼神:看吧,我劝不动。
元灿霓跟他在单人间病房吃了一顿简餐。
既然见了面,商宇便没提周末回家住一事。元灿霓也觉奔波太折腾,约好明早再来。
魏医生从科室出来留了她一下。
“商太太,我看您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有些话我就直接跟您说了。”
身份的重量落到肩上,元灿霓不自觉绷紧肩头,第一次当家长,略显局促。
“魏医生,您说,我听着。”
魏医生和悦笑道:“不知道太太对脊髓损伤这一群体了解多少,我知道有些患者心理‘损伤’程度其实大于躯体损伤,他们会把这当成一种传染病,怕别人知道,想离群索居,躲起来拼命训练,想等康复了再回归社会,当这个过程不存在。”
元灿霓点头。
商宇就明晃晃占了一个名额。
“但康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康复的目标,不是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而是通过训练,尽可能减少患者的日常障碍,和减轻损伤带来的各种后遗症。”
魏医生一直注视她的表情,提防有可能的情绪崩溃。
“我看您先生国外名牌大学毕业,您应该也很优秀,不难理解我的意思。患者迟早是要回归社会,早回归一天,心理波动就少一天,接受和适应现状就快一天。”
元灿霓谢过魏医生,闷闷离开康复科。
她没有问商宇预后如何,最坏的可能一辈子与轮椅相伴,但医生一定会说事在人为。
今天她在训练室看了一圈,可能盲目自信的成分,商宇的恢复程度确实令人艳羡。
也许那些家属们,每天都是这般自我安慰:我家人的情况还不算最糟。
周天,元灿霓舍弃裙装,换上轻便的运动服和鞋子,怀着秋游般的热情,蹦达到医院。
商宇依旧做内容差不多的训练,没再穿宽松没型的病号服,早换回自己衣物。
不得不说人靠衣装,摆脱病号服的暗沉,商宇多了几分精神和活力,好像刚刚从球场上轻伤,来医院短暂留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