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摄像机话筒录音设备——他们今天携带的采访设备。
她扛起沉重的设备,正要转身,林季延已经有所预感,山一样堵在她身前,视线沉沉落在她身上,神情凝重至极,带着就不许她涉险的决心。
“你让开。”昨日重现,她显然快要发火。
“不让。”他斩钉截铁地亮明态度,“里面已经发生踩踏,人在危险关头是没有理智可言的,你这个时候冲进去,不但拍不到什么,还有可能有危险。”
“但我是记者,今天现场唯一的记者。”许愿眼睛很亮,仿如天边的那颗孤星,“拿到一手新闻,是记者的使命,也是我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
“这曾经是我爸的信念,现在,也是我的。”她眼里有深深的执拗,青涩却又热烈蓬勃,这蓬勃的执拗来自于她坚如磐石的信念,“林季延,三年前有些话我没找到机会说,今天我必须告诉你,谢谢你想着我的安危,但我不是你的附属品,我有自己的理想,请你,尊重我。”
林季延抿唇,双眸深沉似海,最后问:“如果我阻拦你,像三年前那样,你会恨我,对吗?”
“对,我会恨你。”许愿凛然对上他的眼睛,“哪怕我知道你根本没错,你做的选择永远都是出于为我好,我也不会领情。”
“我不可能待在你给我设定好的条条框框里。”她说,“林季延,我是许昱清的女儿,冒险刻在我血液里。”
“我,是要做女侠的。”
“好。”林季延眉峰不动,“我陪你。”
第27章
这回答完全在她预料之外, 许愿一愣:“你不必……”
“我会尊重你。”林季延截断她快要脱口而出的拒绝,“但我也不可能让你以身涉险,如果一定要, 那我们一起面对。”
远处还有尖叫的人群,不断有人流从体育场跑出来, 有安保人员维持秩序,也有一部冲进去察看现场情况,场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可以预想场内又是何等的混乱危险。
再仔细听, 进行到一半的演唱会戛然而止, 哗然一片, 以致许愿耳边嗡嗡的,仿佛出现了幻听。
小概率事件发生了, 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 就像场内那些年轻观众,上一秒他们还沉浸在音乐中,下一秒就被人拖拽着,陷入了危险境地。
许愿捏紧拳,眸中的光盈盈闪动:“林季延,我不想拖累你。”
“已经拖累了。”他做好决定便不拖泥带水的风格流露出来, 二话不说接过她手里沉重的摄像机, 干净利落问,“怎么用?”
许愿知道他不仅要担负她临时保镖的身份, 而且因为摄像小吴迟迟不回,所以无疑, 他要接下摄像的工作。
没时间感动, 她三言两语简单教他摄像机的初级用法, 两人便往体育场门口奔去。
没走几步,遇到了抹着汗直奔而来的摄像小吴,他显然很懵。
“怎么回事啊?小许。”
许愿三两句告诉他场内发生的变故,要他扛上设备跟她往里去,小吴明显犹豫了。
“可是——”他脸上的肉因为紧张而微颤,都结巴了,“我们,我们是娱乐频道的啊……”
言外之意,他们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是可以回去跟领导交差的,又何必去淌这浑水?
场内有人恶意纵火,最严重的踩踏已经发生,聚在外面的人一个个吓得不成样,大家逃命都来不及,他们何必进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不管我们是什么频道,现在我们的身份只是记者。”许愿声量不高,语气却异常坚定,“哪里有突发新闻,哪里就应该有我们的身影。”
她的脸上不见丝毫退怯,“如果你不愿意,那我自己一个人进去。”
“不行不行,我们是搭档,没有放你一个人进去的道理。”见她一个女孩子那么勇敢,没怎么见过这种阵仗的小吴终于战胜了一时的胆怯,接过林季延肩上的摄像机,熟稔扛在自己肩上。
三人拧成一股绳,逆着人流艰难行进。
小吴见林季延面生,但又十分护着许愿的模样,两人关系似乎不一般,嘴快问:“哎,这位是?”
许愿正要回答“我哥”,只听身边的男人仗着傲人身高,一边护着瘦弱的她,避免她被前方跑的过快的观众刮擦撞到,一边对小吴沉沉解释自己的身份。
“护花使者。”他说。
她心口溢出一点点微妙的甜,到底因为眼下情况紧急,没时间和他掰扯,在他助力下,拨开惊恐的人群,往里冲。
可挤进去比预想之中的更难,乌泱泱的人们失去了秩序感,每张年轻的脸上写着惊慌茫然,逃生成了他们此刻唯一的本能。
小吴仗着200斤的肥硕身躯,硬生生为后面的许愿打开一条缝隙,他满头大汗,脸上是被挤而产生的痛苦:“让让,我们是记者,给我们一条路。”
“别进去,有人被踩了!”有好心的男声出声劝阻,很快被其他尖叫声盖过。
看着眼前几要失控的混乱,林季延下颌线绷紧到极致,黑眸沉敛,整个人蓄势,将许愿更紧地护在自己怀里,用宽阔肩背强硬将人群和她隔开。
“跟着我!”他大声提醒,“别自作主张,别离开我视线。”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很快盖过他的声音,但许愿还是听到了,她没法开口回应他,只好去看他眼睛,用清澈的眼睛告诉他,她记住了。
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时间,他们三人终于逆行到体育场内,不出所料,现场果然乱套了。
舞台上的女团爱豆已经被团队紧急护送下场,台下有一块区域有火光冒出,烟雾弥漫,受了惊吓的人们像蚂蚁一样四散逃开,羊群效应在显现,越来越多的人因为恐慌,选择跟随人流一起往外逃跑,任凭现场工作人员怎么用喇叭喊叫阻止也没用。
小型踩踏正在不幸发生。
就在许愿他们不远处,有人不慎摔倒,后面的人因此被牵连绊倒,层叠在一起,无助的尖叫像利刃划过耳膜,画面实在太过惊恐。
离他们三人最近的地方,有一个瘦弱的姑娘躺在地上,惊吓令她的表情扭曲,有人惊慌踩在她手掌以及背上,她痛得泪水模糊,大喊“救命救命,不要踩我,不要踩我!”
但是没人伸出援手,因为站着的人也自顾不暇好不到哪去,他们被挤到步伐踏空,迫在眉睫需一个落脚点。
“怎么办?”许愿做不到见死不救,却被人群排山倒海的力道挤得快要自身难保, “那个女孩子——”
她心急如焚地向林季延求救。
——救救她。
她双唇微颤,如水眼眸柔柔软软向他求助。
在一片混乱中,林季延深深看她一眼,这一幕昨日重现,那一年她也曾用这样含着泪光的目光苦苦求他,但是他毫不犹豫拒绝了。
当时的他们都清醒知道,即便他们当中任何一人出手,那个女孩被救回来的希望也是渺茫的。
他们无能为力,所以他冷静甚至近乎冷血地拒绝了她,也不许她以身涉险。
他们为此决裂三年。
现在,命运的□□再次转动,他们再次面临同一个抉择。
只不过这一次,一切还来得及。
“抓住这里不要松。”他揽着许愿,将她带到一个稍许安全,且手抓住能施力的地方,清亮眸子里全是她的影子,“等我回来。”
“小心点!我等你回来——”
林季延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毅然扭过头去。
许愿手上施力,要不是同时也拽着小吴,差点也要被人流带走。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安危,眼巴巴看他如浮萍穿行在人流中,数次被带着往前走,又拼尽全力挤开人群,向着那个小姑娘靠近。
他的衬衫被挤得皱巴巴,神情却异常执着,他以一己之力对抗人群的力量,许愿的嗓子眼仿佛被堵住,干涩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好在他总归是人高马大的男人,长年累月保持健身习惯,手臂肌肉结实有力量,在小姑娘绝望之际,稳稳将她一手拉拽起来,姑娘瞬间得救,“哇”一声大哭。
林季延没空安慰她,因为距离出事的人群近,抓住入口处扶手,将一个摔倒的男孩拽起来,男孩起来以后,又把自己花容失色的女友艰难拉起,两人抱着感谢,林季延一拍他肩膀,让他们三人一起随着人流出去。
至于那边踩踏最严重的地方,已经有安保人员大声靠近,场面似乎好一些,但被压在最下面的人,是生是死尚不得而知。
等林季延再度逆行而来,小吴已堪堪稳住身形,带着许愿挪到稍微安全的区域,摄像头扫视一圈现场后,对准许愿,许愿拿着话筒,一脸凝重肃然进行现场突发播报。
“各位观众,今日misspink演唱会出现突发情况,现场有浓烟,目前演唱会已经中断,大量观众惊慌逃跑,具体请看本台现场播报——”
—
体育场外。
局面终于恢复了平静,大量人群已散去,警察和救护车消防车几乎同时到达,担架抬着伤者出来,救护车呜呜呜响,将踩踏中受伤的人以最快速度送往医院。
有人受伤,但好在,多是轻伤,没有人严重到危及生命。
不幸中的大幸。
这确实是今晚城中大事,许愿所在的市电视台成为最早发布突发事件的媒体,城市成千上万正在电视机前的家庭,听到傅清泽傅主播凝重地说“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接下来,他们又再度在黄金新闻时间里看到了久未露面的许记者。
电视屏幕前的许愿许记者一改过去朴素的形象,今晚的她明显比往日精致,但她不苟言笑的神情却明显比往日紧绷,语速也比平时快,在她身后,misspink演唱会观众席有烟雾缭绕,年轻人在逃跑踩踏,场面混乱到连电视机前的人们都揪紧了心。
这报道显然也是在危险中进行,画面在摇晃,许记者甚至被人撞了一下,差点要摔趴在地,但很快有一双男人的手将她及时拉过来,摄像晃动中,男人的侧脸在画面中一闪而过,男人戴着金丝眼镜,是一张骨相皮相都上佳的脸。
体育场外的广场,还有人没有散去。
许愿和主编在通电话,主编对她一番褒奖,夸她随机应变做得好,即使已经离开社会新闻记者的岗位,依然保持着社会记者对突发事件的本能反应,这很难得,也很具有记者精神。
应付完主编,许愿挂完电话还未松一口气,手机又响,看着屏幕上的名字,终于感觉到另一种不安。
是现任领导单总编打来的。
一开始还克制着怒气。
“小许,晚上的采访我看了,不得不说,做社会类新闻,你是专业的,你的前领导刚给我打电话了,来给你说情。许愿,你的职业素养我一点不怀疑,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做记者你合格,但是做下属,你是完全不合格的。”
很快语气开始尖锐:“任何做领导的人,如果有你这样的手下,是一种灾难。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你知道吗?这种突发事件,为什么不先打给我汇报情况?我必须要提醒你一句,小吴的分内职责只是做娱乐内容的摄像,今天还好没出什么事,但如果出了,你是要承担责任的,他没有义务跟着你冒险。”
单总监措辞严厉,劈头盖脸一顿批评,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立场,比如她的行为在前上司看来是绝对的正确,拥有优秀记者该具备的直觉敏锐,但在单总监的角度,她自身职责不分越俎代庖,甚至不提前知会领导,在流程上犯了大错。
听着单总监凌厉的训斥,许愿脸上火辣辣的,手机甚至变得烫手。
她没法开口解释,是因为当时情况太过紧急突然,她满脑子都是冲进去,也曾经在某个瞬间想要打电话给大领导请示,但直觉得到的将是断然的拒绝,于是她在脑海里主动擦去了这个念头。
她讷讷垂下脸:“领导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希望你说到做到。”单总监冷嗤,“再有下次,你就哪里来回哪去,我这庙小,伺候不了大神。”
电话那头的她怒气腾腾挂了电话。
许愿右脸的烫意久久不退,像高烧病人,握着手机的手心不知不觉出了汗。
所以,像她这样的人,是要为可笑的职业精神付出代价的吧?
可更可笑的是,若还是有下一次,固执如她,依然会义无反顾做出同样的抉择。
“挨批了?”林季延站在她身后。
许愿转身,乌黑眼眸清澈,她默然承认。
林季然将她的落寞看在眼底:“想过做女侠的后果吗?”
他语调平静,甚至听不出讽刺挖苦,只是眼神里带着柔软的怜悯。
许愿知道他在问什么,在晚风中倔强地抿了一会儿唇,才张口诚实道:“想过,不会有人理解我,也不会有人夸我敬业,就像爸爸一样,给了公众很多真相,也让黑暗浮出水面,但对他个人来说,他为他做的事几乎牺牲了所有甚至生命,他就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