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是一尊名为沉思者的雕像,他打开电视机也没在看,目光置于玻璃桌,斜切阳光从半开的窗帘照入,空气漂浮细緻尘埃,旅馆独有的气味。沉思者阿虎,真不像他,金綰岑想笑又想哭,阿虎一双浓眉大眼瞧来。
「阿虎,你忧伤吗?」金綰岑用棉包紧裹着全身问。
「如果非得在快乐和忧伤之间选一个,我只能不得已选前者。不过小金鱼,我自詡为嬉皮,如果不豁达,我的音乐便无法苦中作乐。」阿虎的手指轻敲玻璃桌面,他伸展僵硬的四肢。电视机又播哪里失火,哪里的车去撞哪里的人,言语上的谋杀,小确幸谋杀,政治人格谋杀。「要达观没人比得上乐儿,她笑嘻嘻跟我说她每天都要在勒戒所服用一剂美沙冬,挺爽的。」他大笑。
金綰岑也笑起来。
「你有看到南的新车吗?」
「大7?」
等等。」金綰岑一把从床上坐起。「他有买一台bmw?」
「我随便猜的。」阿虎掏出香菸,突然想到这里是旅馆,只好摸摸鼻子塞回外套。「所以是哪家汽车。」
「kiwi。」
「奇异果。」阿虎露出疑惑的表情。「南一直很讨厌机车,他认为那是烦人的交通工具,你该看看他坐我的劲战戴西瓜皮帽的恼怒模样。」
我看过两次了。」金綰岑以自豪口吻说。
「你昨晚见到他了?」
「阿虎没见到吗?」
「我只是收到简讯,要我去公车站收取包裹,很大的包裹啊,没看过包装得如此美丽的包裹,我不知道该把她丢到哪,毕竟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只能把她放到这间破旧的旅社,虽然没有鱼缸但应该没关係吧。」
「阿虎……」金綰岑拉开棉被看看自己是否穿着整齐,接着才下床。「走,我们去吃东西。我好饿。」
「我还没到那么饿的时候,不过小金鱼都邀约了,我可没理由拒绝。」
想活下去,所以不得不吃东西,把空荡荡的身体塞满,让每一处盈满糖分。
想活下去。
所以逃走了。
想活下去。
所以回来了。
金綰岑几乎把早餐店一个半面的餐点点光,他们花了好长时间吃,辛苦从盘子扫进胃袋,再接下一个盘子,最后真的没办法只好打包,让阿虎带去给桥墩下的同伴。
阿虎载她取回云豹档车,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星沙湾。这座佔地万坪的星星渡假村已盖出雏形,星聚落则是剷除得一乾二净,徒留水泥基座,户外浴室打掉,取而代之的是高耸又深的大型浴缸,可以同时容纳数十人的玻璃浴缸,那便是星星渡假村最自豪的无边际泳池。
里面没有水,但金綰岑可以预见放满水后的美景,水质乾净又清澈,不带盐分的地下水脉,除了人以外没有其他诡譎生物。
他们透过玻璃看向波涛汹涌的黑海。
她想像身体沉入灰色的深海,里头的顏色和表面不同,是很美很美犹如高原的藏蓝色。
然而那只是想像。
「海变得好脏。」金綰岑摇了摇头。
「或许它的顏色本来就是这样,只是我们都是晚上看到,刻意去忽略它很骯脏的事实。」阿虎呼气用袖子擦了擦玻璃。「听——海哭的声音,叹息着谁又被伤了心却还不清醒。」
金綰岑嫣然一笑。
「其他人现在都怎么了?」
「滨哥回淡水老街,他本来的据点。吴叔在龙山寺、台北火车站两边轮流跑。小宜回彰化了,好像帮忙家里务农吧。妈的,要不是阿峰那傢伙吓得该讲不该讲的全讲了,有小胖子的口供,超现在就出狱了。」阿虎愤恨说。
「检方也开始着手调查富国建设的黄总裁,他涉嫌贿络负责审理开发案的林姓法官,并且施压银行抽掉环团的资金来源。」金綰岑说。
阿虎不予置评。
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迟来的报復,改变不了任何命运。
「小金鱼,我们为什么要以这种态度过生活。」阿虎像是为自己辩解。「我们瞭解再怎么认真对待都是徒劳无功。快乐多,烦恼就少了,人的一生也不过能装进那些固定的容量罢了。」
「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劳动服务完,我会回山上部落教孩子们弹吉他,没事写写曲子,部落很多小朋友想当歌手,可是又没有钱去学才艺,总之就便宜地教吧。葫芦不想放弃虎乐乐团,说要跟我回部落,不过啊,钢琴在部落里可没有行情,况且部落也没有年轻女孩,她们老早就出外打拼了,我是不晓得葫芦要怎么讨老婆啦。」
「应该有教会吧,如果在教会弹钢琴……」
「好主意!我去问问牧师有没有缺管风琴手。」
风把黄色警戒线吹得啪搭作响,从遥远世界尽头扑上星沙湾的疯狂浪头,金綰岑浮上海面,她把阿虎拉上来,而只有阿虎能带乐儿上来。
「会过得很辛苦。」她说。
「没办法,这是一个穷人养穷人的时代。」
「你的嬉皮精神并不穷。」
「当然,那是我全身上下最有魅力的地方。」
「超会取笑你的。」金綰岑拍拍他垮下来的背。「问你一个问题,你撞死石虎后为什么就戒毒了?」
阿虎点燃香菸,也没有抽,只是夹在两指间,像是备而不用的浮潜呼吸管。天空和海没有明显界线,他们站在沙滩上浮潜,灰朴景緻恰好。
「因为牠使我想起我的族人。」
菸沿边缘慢慢烧完。
金綰岑收到一封简讯,掩不住脸上喜悦之情。
「那个男人总算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