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和少竹站在云月身前,像两头年轻漂亮的猎犬,一时间还真有点阵仗浩大的错觉。
不过出门一会儿,他们就发现这真是餿主意。
扶苏和少风根本不认得路,走前面步调缓慢迟疑,还得龟奴在后头吆喝,引起不少人侧目,指指点点。
云月拍了拍龟奴的头,不悦地说:「看清楚点,回去跟苏嬤嬤说她这餿主意真是跌了我的股!」
她的手劲不小,龟奴吃痛,低声安抚,「倌人别恼,奴才这就让他们站后头去。」
语罢,立即喝令前面的龟奴调了位置,变成云月在最前头,扶苏和少风殿后。
即便如此,扶苏依旧难以承受外界的眼光,羞耻地低下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总觉得落在他身上的眼光满是轻蔑訕笑,索性将发髻上的木簪抽掉,一头凉滑带着丝绸光芒的墨发如瀑散开,滑落两肩,直到前胸,半掩容顏。
少风见状跟着模仿,松掉发髻,让长发劈头盖脸,遮住脸面。
龟奴看了喝道:「你们两个做啥呢?披头散发活像鬼似的!」
云月闻声回头,狠狠地扭着揹着她的龟奴耳朵说:「两个俊秀的小廝就被她这样糟蹋了,能看吗?回去跟她说清楚,别让我背这个仗势欺人的锅!让他们四个离我远一些,丢脸!」
牵着扶苏和少风的两个龟奴无奈只好慢下脚步。
玉蕊提着包袱跟在云月身边,深深看了扶苏和少风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讥嘲,心想现世报来得真快,谁让扶苏嘴上不饶人,现在丢脸丢到大街上了吧。
今日出的第一个局是六福酒楼,除了跟局的玉蕊,其馀人等都得等在外头。
上沪靠海,海风吹抚之下,冬日宛若冰窖。
枯站着不比走动,不一会儿就冷得很,扶苏身穿厚袄子也不保暖,只得缩起肩膀,抱着项圈,瞧人来人往,羞耻万分,不自觉地转过身,打算面向墙站立避开眾人的眼光。
但他一转身就发现面前是一扇窗,窗内的餐桌上一道道上沪名菜松江鱸鱼、红烧肉、芙蓉蟹斗、八宝鸭、竹笋醃鲜汤摆得满满当当,约莫六七岁小女孩留着倒锥形的瀏海,梳着两团丸子发髻,上头别着粉色的发带,一手一支筷子低着头正准备插起桌上的红烧肉。
红烧肉油腻,小女孩用力一戳,肥肉碎渣像子弹般砸向玻璃窗。
扶苏出于本能闪躲,小女孩目光随着肥肉和扶苏的动静落在玻璃上,两人四眼相对,俱是一怔。
扶苏没料到会和小女孩隔着一扇薄薄的玻璃对望。
小女孩肤白如羊脂,五官轮廓深邃,面颊似桃瓣嫣粉淡红无瑕,水水嫩嫩,巴掌大的小脸上烟眉淡淡,底下镶着一双漂亮清澈的琥珀色琉璃眼睛和长而捲翘的睫毛,就像个穿着华丽洋装的西洋瓷娃娃。
她一脸惊讶睞着扶苏,眼神中没有扶苏料想的鄙夷或嫌弃,反倒朝他靦腆一笑。
她的笑容很甜,如同扶苏父母在世时曾带他去树林间採的蜂蜜的滋味般,甜得纯粹,满是香气,让人讨厌不了,却让扶苏驀然感慨万千。
他让人安上项圈,宛若一条狗般牵着遛遍上沪,身上穿的棉袄不足以抵挡冬日的寒冷。
而窗户另一头的小女孩裹着暖和的羊毛衫斗篷,在开着暖气的餐馆里用餐,享用满桌子珍饈,一脸无忧无虑。
一扇窗,一片玻璃,便是表里世界,天地云泥。
小女孩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突然拉了拉她身边男人的袖子。
男人正和另一名西装笔挺的男子说话,侧过头来朝扶苏看。
小女孩不知道对男人说了什么,小手却指了指颈项,男人朝扶苏颈项扫过,眉头轻轻地蹙了起来,转头唤来侍者。
侍者弯腰恭谨地听着男人的吩咐,抬眸瞧着扶苏一眼,眼神就不像小女孩那般单纯了。眼神之中带了一丝鄙夷,絮絮叨叨。
在男人与侍者谈论他之际,那名身穿笔挺西装的男人挑眉,一边打量扶苏,一边由怀中掏出烟盒,点燃一支长烟。扶苏认得那名穿西装的男人,那是长春苑常客宋公子,大家都怕他敬他,却没想到小女孩站起身就抢过宋公子点燃的烟,扔进茶水捻熄。
一切就像默片一般在扶苏眼前上演,扶苏分不清楚自己是戏中人,还是看戏的人,但他在那一刻感到心酸,眼眶泛红,不由自主地抬起袖子遮住了头脸,转过头,不再看餐厅里头。
少风站在扶苏身边,冷得说不出话,心想为何自己要跟着扶苏随云月倌人出堂差,与其在街头吹风冷得头疼,还不如待在烧着暖炭的屋内和慕云学小倌魅惑人的本事。
天色阴晦,冷意伴随着湿气鑽入棉袄,他冷得要命,往扶苏身边蹭。
「少竹,好像快下雪了,」少风冷得牙齿打颤,「你靠过来一些,咱们取暖。」
扶苏这才发现系在他项圈上的绳子不知何时垂落在地上,负责看管他的龟奴现在正和六福酒楼的看门老相识喝着热茶。少风的绳子也被龟奴随意掛在了木桩上。
只要两人有心,马上可以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