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委屈,她的眼泪是因为与他重逢,然而,短短一段路程,她便知道她和他无缘。她比闕扶苏清楚自己经歷过什么,清醒得更快。
倘若闕扶苏再接近她,就会瞧不起她。那时闕扶苏再离开她,她会伤得更重,长痛不如短痛。
她的语速急快,不让闕扶苏有辩驳的机会,一股脑道:「以后你可能不只是总司令,也可能会是大总统。但你无法阻止别人私下议论我的身分,到时如你就会发现我的存在宛若芒刺在背,是你的污点,恨不得我消失。如果我不在,或许你还会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你年少时有过美好的时光。」
夏荷华在脑海中细细勾勒他配戴总统勋章的俊秀模样,他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在乱世之中开疆闢土,终会带来盛世。
她的闕扶苏龙章凤姿,会在乱世有所作为,不是守在她身边。
她的眼神悠远,远到彷彿自己和她之间已经隔着天河,两两对望,他不认得自己,自己却认得他,满天的彩带纸花,她可以远远笑看着他,为他开心。
「我不想走到你我相看两相厌的结局,不如就算了……」
「没有算了这件事!」
闕扶苏面色铁青,已经气到极致,忍不住喝道:「要是怕了,我就不会和你相认!什么鬼污点?你以为我稀罕这位置?如果不是权势地位能够保护你,我……」
「甘愿做个司机?做个长工?不,不可能的。但凡尝过权势与财富的滋味,就没有人可以轻易放下。」
等到她自己由云端坠落泥淖才知道闕扶苏的难,也才知道他现在的身分地位有多珍贵。
「不,我能放。」
闕扶苏突然动手拆了衣领的军徽,扯掉肩上的军阶,怒声道:「小姐,不要自己揣度描绘那些我根本没想过的未来!如果我的未来没有你,那都没有意义!」
语罢,摇开了车窗,狠狠往窗外一拋!
「这些东西算什么?珍贵?破铜烂铁罢了!」
夏荷华惊愕大喝:「闕扶苏,你疯了吗?」
「我疯?」闕扶苏恼怒低吼,「算是吧,在我遇见你那一天,我就疯了!你在我心中是什么地位你不清楚?我都回来了,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任你受尽屈辱与折腾?你偏要乱想什么我瞧不起你,嫌弃你?还要我放弃你?作梦!」
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角因为盛怒而泛红,眼眶湿润,心口疼痛,委屈至极。
「……你说你配不上我,但我发现那些话才是在欺负我。你曾对我说,在民国人人平等,但感情当中哪来的平等?」
长久以来,他都在隐忍。
歷经风霜后,他才明白平等是一场梦。
打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所谓的平等。凭什么有些人出生在富裕人家,无忧无虑长大,有着数不尽的资產供他挥霍与歷练,在花花世界践踏贫苦的人?
凭什么贫苦的人连想受教育都不能,只能成为别人奴僕,受人欺压?
平等不过是拿来哄人为争权夺势者卖命的话。
谁信了,就踏入了不平等的状态,除非你肯牺牲自己拿命去换。
或许真有那么几个是真心的热血英雄,总是衝在第一线,也跟着那些信仰者死在了山头上。
感情也一样,谁爱得深,谁就处于弱势。
闕扶苏只能忍,只能压抑。压抑着自己对她的感情,对她的痴迷,对她的慾望,对她的执着。
怕自己配不上她,所以不敢说出口,总是在试探,总是想尽办法努力向上。
跟着夏瑾安排着洋行生意时,他就意识到像他这种一无所有的人,要从伙计干到掌柜,还要自立门户要多久?他等得起,夏荷华等得起吗?
他和夏瑾在街头上看着军官与士兵越来越多,末代皇帝也好,天皇贵冑也罢,一旦失去权势立即覆灭,管他泼天富贵,都是过眼云烟。然后,夏瑾开始将白银转为外币匯往伦敦,他便知道可能要乱了。
那么他还要能怎么做?
只有从军扶摇直上,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才能保护夏荷华。
她却总是躲。总是问他喜不喜欢她?
喜欢啊,喜欢到了极致,爱入了神魂,但她呢?到底喜不喜欢他?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现在你想推开我就推,到底是哪来的平等,到底是谁觉得谁配不上谁?在你心底,我根本不是总司令,还是那个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闕扶苏!」
此时此刻,夏荷华猛然才明白,她的话对闕扶苏影响多深。
她是真的在欺负他。想到这里,她便再也说不出任何推开他的话。
闕扶苏不再忍让,不再压抑,满腔的怒火与对她那股自卑的情绪彻底反感,怒吼出声。
「你以为我会在乎过你做西桑这件事?不,我不会!我痛恨的是我自己的无能!如果当初我在你身边,你也不必受委屈!你以为今日我都这样讲了,他们还敢说你什么?能不能对我有点信任,我死也会护着你!」
他这一吼,夏荷华静了,咬着唇颤抖着,眼泪簌簌落下。气氛顿时凝滞,只馀闕扶苏的粗喘声。他气得不清,头一次爆吼,吼完了又后悔。
干什么呢?吼她算什么男人?
但他又委屈,男人的委屈总是要忍的,现在讲出来,他反而觉得丢脸,最终只能无奈叹息。
「……为什么你让我觉得你不想和我重逢,好像遇见我是一件错事?老爷人呢?你回来后他就不管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