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扶苏睁开眼,视野一片漆黑,毫无一丝光芒,他微微蹙眉,发现自己仰躺在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周身半泡在水中,水中满是血腥气息,时不时传来水珠滴落的闷响。
他翻身而起,却发现手脚被上了镣,不得自由。
他缓缓地拖着手銬脚镣往前挪,铁鍊在地面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但他浑然不在意,双手平举在前,逕直往前走,直到指尖触及一面高墙。
墙面粗礪,由一块块大石拼成,他的手指轻轻搭在墙面上,沿着石墙继续往前走,想知道囚困他的地牢大小。
他的心很平静,一点起伏波澜都没有。
他知道身为一个军人,总有一日会走到这个结局,不是囚人,就是被囚,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他进入天津武备堂时已经二十岁,不过半年就被选入北方军政府的新军,二十一岁剿匪建立战功,二十二岁前进西南战线,直到现在已经二十四岁。
他参与的大小战争不计其数,但已经不再是为了剿匪,而是为了地盘。
这个世道军阀割据,没有所谓的绝对公平和正义,只有争权夺利。
他踽踽独行,一边思索他是如何落到这个境地,为何他毫无印象?
昨夜,他在哪?
然而,他发现他不记得,若要细思,他的思绪极为不稳定,彷彿被人下了迷药,整个人像在海上行舟,无处定锚,身如漂萍,就像是他的一生。
八岁前的记忆残留的不多,只知道他的家毁于一场烈火;十一岁时,另一场火燃尽了邪恶,却让他从此怀疑自己到底算是良善还是邪恶。
火能燃尽所有的邪恶,雪则可以掩埋所有的污秽。
闕扶苏苦涩一笑,或许是如此才会被囚禁在此处。
然而,这一切能怪他吗?
这个乱世教会他的是所有的言语不过是欺瞒,再要好的过命兄弟也会翻脸,再信任的人也会算计,背叛不过一念之间,人世间似乎没有人值得他付出或在意。
当这个念头一起,心里有一道细微的声音质问他,真的是这样吗?你再想一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闕扶苏沉默不语,不知为何感知自己抗拒回想,拒绝回答,但他的思绪纷乱,不断跳跃,彷彿回到了十一岁那年,那是十三年前了。
那一日漫天飞雪,他不只浑身疼痛,心也破破碎碎,再无一处完好,只馀绝望。
他以为自己污秽邪恶的人生已经走到尽头,却没想到雪落之地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来到他跟前,如蝶翩躚。
他一脸狼狈,浑身沾满雪泥,彷彿乞儿,以为人生无望,那人却踏着雀跃的脚步而来,一双崭新系着蝴蝶结的红皮鞋就在跟前。
他记得那双鞋,愣愣地抬头,认出了眼前的人
那是夏荷华,他心心念念一辈子的人。
他站在黑暗中,宛若旁观者,却又彷如身入其境,跪在她跟前。
此时,他意识到自己在作梦。
「荷华……」
他低喃着女孩的名字,嗓音沙哑似如多日未曾饮水的旅者,身心俱疲且乾渴,期盼着灵泉救赎。
在身处绝望的黑暗地狱之前,每一句温暖的话都如一束光,即使这束光仅是一缕光丝,都足以让绝望之人涌出希望,拚尽力气都想抓住。
更别说是夏荷华,她就是他的光,他的救赎。
在她朝他微笑那一瞬间,他已然臣服于她的脚下。
他们之间的关係再也不可能平等。
当时他年少懵懂,只知道自己想守着她,见得到她,便满心欢喜,身心安寧。
直到意识到那股情绪名为爱时,他已经爱得深刻,如痴如狂,只可惜自己只是夏荷华的玩伴,他们夏家的长工,夏家的伙计,不配爱她。
他不甘心,却只能装傻充愣,假意调笑,心中卑微地想着守在她身边就够了。
听她娇嗔斥骂:「闕扶苏,你这个狂且之徒。」他不但不恼,还笑问她一句:「小姐,你可知《山有扶苏》?」
那时候她还不懂,说:「我只知道世有扶苏流氓赖皮鬼!」
直到有一日,夏荷华低声念着;「山有扶苏,隰有……」
「小姐怎么不唸了?」他支腮看着身边的夏荷华。
只见她双颊緋红,骂了声:「闕扶苏,你这个臭流氓。」
「我怎么又是臭流氓了呢?」
「你故意的,还敢问我?」夏荷华羞恼起身,他却拉住她,不让她走。
他的力气比她大,轻轻一扯,这隻活蹦乱跳的小花猫便落进了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