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怎样,银行那边有没有为难你?”
叶世文一边致电,一边换上要出门的衣服。对面回答几句,他便笑了,“我当然有看新闻,不看怎会知道你关大状做发言人这么有型?难怪宝姐对你一见钟情,搭上老命帮你生仔。”
白少华不愿与叶世文见面,担忧有人跟踪自己发现大佬的藏身处。一个钟前他致电叶世文,最后一批子弹已买好,尽快取走。
藏在【合金弹头】那台笨重的游戏机下方。
“你最近躲在哪里?”电话那头的关绍辉叹了口气,“我撑不了太久的,世文。你那位Rex金主已经撤资,港英那边你以后都没机会再合作了。兆阳董事再不出现,银行万一收回抵押土地,你连土渣都不剩。屠振邦的船坞公司现金流实力强劲,银行以资抵债,肯定优先考虑他,新界那宗地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落到他手上。”
“再给我一些时间。”叶世文穿入外套,“你知道谁最想我死,他们忍不住的,我先解决他们。”
“那兆阳地产和建筑公司的转股协议呢?你差点出事那日让白少华拿来给我,说你出事了我立即公开资料。现在你人没出事,你打算怎么处理?你仿她签名,不会就这样给程真吧?”
叶世文道,“当然不会。我没死,她暂时安全;我死了,兆阳就会变到她名下,警察和杜元没一个会放过她,谁让她先对不起我?你帮我保管,迟点再说。”
“我给你钱出国吧,安身立命要紧。”关绍辉语气有些无奈,“你单人匹马,斗不赢的,没必要拿命做赌注。你才不到叁十岁,以后的路还很长。”
“辉哥,不用劝我了。”
“你争这口气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连累你。”
叶世文临走前带了把枪。乘车去到爱群道那幢商业大厦一层,步行从侧门入,穿后门出,来到游戏机厅。
香烟缭绕,火警喷淋装置却毫无反应。机械按键敲得生硬,配乐俗而响亮,咔咔咔,啪啪啪,人类耳蜗受高低音频袭击,却像只聋不哑的行尸走肉。
浸在音浪里,个个不停叫唤,“快点,快点,哎呀!死啦!”
天灾人祸与他们无关,但游戏输了惨过世界末日。
叶世文路过通道最外侧座位上正在打拳王的肥仔。臀丰腰厚,那张没有靠背的圆凳,命不久矣,被肥仔压得即将含恨九泉。
有几个闲人也侧过头,眉梢似刀,一挑一抛,默默打量叶世文。停留不到两秒,立即把视线收回。
屏幕里,有个GAME OVER弹了出来。
他们似乎心思不在游戏上。
叶世文脚步一滞,没有走近那台【合金弹头】。他极慢地往后退了半步,手心摸在腰后,往肥仔方向靠去。
游戏机下方,有血。
手提电话竟然响起。
叶世文稳住呼吸,装作无事接起,“喂?”
“文哥,走啊——”
“死啦——”
电话那端白少华的叫声,与眼前肥仔的哀嚎同时传来。肥仔整个人扑倒在汗迹斑斑的游戏机上,犹如巨婴,嚎啕大哭起来。
时间被按停两秒。
叶世文将电话瞬间塞回口袋,提手拎紧肥仔衣领,把他从凳上拔起。闲人从坐而立,气势颇凶,室内响起一片椅凳跌地的凌乱哐当。
叶世文立即开出第一枪。
整个游戏厅似被灌入开水,人人抱头逃窜,生怕晚了半步鞋底都要被烫穿。
“救命啊,杀人啦,快点报警啊!”
乱作一团,几个杀手有些后悔没能把叶世文诱入厅室深处。
叶世文将肥仔挡在身前,去拦四处飞来的子弹,往门口移去。肥仔脂肪厚实,子弹深深嵌入皮下,像被层层吸住一样,溅不出大量的血。才20岁,肥成这样,一看便知人生溃烂,吃垃圾食品。今日偷了邻居两张红杉鱼来打机,结果飞来霉运。
果然是天灾人祸更惨。
“叶世文!”
有人冲往门口去的叶世文大叫一声。
“叶你老母!”
叶世文将肥仔死尸往前一推,绊倒靠近上来的两名杀手。他摸出手枪,朝来人再开出叁枪,打中其中一个。
人潮如浪扑,顿时更乱。
叶世文也趁乱往外跑,穿入商业大厦一层。地砖整洁靓丽,适逢下班时间,黑灰主调的西装人群从电梯出来,步履本来轻盈,却因几名男子持枪追赶,吓得胡乱纷踏起来。
天花枪声又响。
尖叫撕穿耳膜。
“滚开——”
叶世文推攘挡在自己身前的陌生人。
身后脚步亦趋亦近。
有女人在大厦前门打车。身姿婀娜,拿一只手摁着裙摆,另一只手去开的士车门。身后一道黑影如电闪过,砰地一声,门竟然关上。
差点夹断她的头发。
“走!”
叶世文拿枪抵紧司机的头。
一记尖锐爆破响起,后排车窗左上角被子弹击穿,裂出大小不一的玻璃粒子。叶世文俯下身,又大声叫,“走啊!”
司机终于回神,惊得猛踩油门,车身几乎瞬间掷了出去,碾着黑色马路往不知终点的地方狂奔远走。
“靓仔,我上有老母八十岁,下有两只化骨龙(小孩),那套负资产刚刚供了叁年,还有十七年的按揭要交,我不想死啊!你要去哪里,我,我冲过罗湖关口都可以的!反正我这台车租期快到了,不怕被人抓!求求你,不要开枪,千万不要走火啊!”
司机铲到路的尽头,凭直觉拐了个大弯,绕上高架桥。
“叼你!谁让你上桥的!”叶世文破口大骂,“没看过警匪片啊,弱智才上桥逃命!还不开快点?!后面有人跟了!”
他急急回头,有台黑车紧咬不放。
“是,是我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要去哪里?”
叶世文沉默几秒,“湾仔警务处!”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支持你勇于自首……”
“再讲话我就一枪做掉你!”
司机噤声,立即从桥上飞奔而下,掉了个头往告士打道西行方向开去。黑车穷追不舍,却没有开枪警告。叶世文盯着沿路气派高档的写字楼,这里不是尖东旺角,政府部门司法机关云集,杜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叶世文拨出电话号码。
对面却一直没回应。他有种不祥预感,胸腔深处开始弥漫阵阵钝痛,不敢想象那台游戏机里面藏的到底是什么——
“文哥!”
白少华终于接通电话。
叶世文紧张地吐了口气,“你现在在哪里!”
“我被梁荣健的人跟踪,他们暗中盯着枪档。”白少华大口喘着,竭力忍痛,“放心,命还在,但是中了两枪。我不敢去医院,劫了台车,现在去豹哥那里。”
“你等——”叶世文又立即改口,“你别等我了!你走,我会给钱你,你明日就飞,有多远去多远。”
白少华恼了,“文哥,我不能撇下你!”
叶世文想起徐智强,双眼在飞驰的车外景色中丧失了光,“跟着我的人只有死路一条,不是今日,就是明日。说到底是我自己的恩怨,与任何人无关,我不想再没了你这个兄弟。”
“文——”
叶世文把电话挂断。
人之初,如玉璞。阿强小时候成绩很好,长大想做科学家,B仔最中意打篮球,希望能有一米九。年幼之时,我们贪玩,但没想过要无缘无故去杀人。
我们都不知道,原来结仇这件事,可以从争一块饼开始。
然后是一餐饭,一张床,一个女人,一座娱乐城,一宗四十公顷的地皮交易。
后来才明白,无论黑道白道,金字塔尖总是过分逼窄。容不下太多的人,钱财算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B仔才23岁。
他不讲钱,讲义气。
但没人告诉我们,义气,是洪门最大的骗局。
叶世文后悔当日的幼稚无知。也许那只手指切掉,B仔的人生会不一样。长命点,富贵点,做什么都好,别做古惑仔。
趁尚有挽救机会,不能把他牵扯进来。
叶世文抬眼往四周扫视,“油门踩尽,超过前面那台白色铃木,冲红绿灯!”
司机战战兢兢听令,抬头一看,吓得胆囊在体内震颤,“靓仔,要转红灯了,等下会撞死人的!”
“快!”
司机不敢不从,一个甩尾,压着道路中线,车身超到铃木前头,直直奔过人群快要涌动的斑马线。
“你老母个死人的士佬!赶着去死啊!”
铃木车主破口大骂,一脚急刹,横在斑马线前,那台贴身黑车来不及停下,狠狠撞上铃木车尾。
“你老母个死人捷达车!连我都敢撞,知不知道我是十大杰出区议员朱投炳!”
铃木车主从驾驶位气鼓鼓下来。
黑车里的杀手不肯下车,往侧方打方向盘,狂摁喇叭催赶斑马线上的人,车身企图提速,准备撞人而过。
的士火速驶远,往左急转入辅路。
叶世文回头瞄了一眼,“减速,靠边,我要跳车!”
司机听见这话如得神谕,还未开到谢斐道交界处立即踩停。
回头一看,叶世文车门都未关,黑色身影已经消失在大厦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