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村民们看热闹不嫌事大,挑拨离间道:“林文鹏,你太惯着这女人了,这还了得,都敢打你了!”
周织澄跟林维升一起走出了村委会大门。
顺着石板路往下,就是金黄色的沙滩,他们没到沙滩上,坐在了坡道的长椅上,脚下踩着棕黄色的小碎石路。
林维升轻声说:“南宵村的变化真大,以前这里又穷又破,到处都是垃圾,空气里也都是垃圾腐败的臭味,会赚钱的人都‘洗脚上岸’,往外面跑了,但是跑出去了,别人也会知道他是南宵村的人,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牡蛎壳堆积腐败的味道特别臭啊,别人一闻就知道,噢,这是从垃圾村南宵村出来的。”林维升显然在开玩笑,但这样的玩笑,周织澄才看着他笑出了声,他就腼腆地红了脸颊,目光飘忽,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周织澄说:“孔支书一直在为南宵村的振兴而努力。”
“还有你,周律师,谢谢你。”
“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你要谢的话,那我也得谢谢你,愿意配合我的工作。”
林维升垂着眼皮,抿着唇,攥了攥手指,说:“周律师,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我以后也会在南日县工作,我会像你,”他顿了顿,“像姚法官,像孔支书一样,做个对南日县有贡献的人……虽然我有案底。”
他语气有些失落。
虽说法律规定保护未成年犯的隐私,但事实上很多未成年犯也无法开出无犯罪记录的证明,这跟每个地方警察局的具体政策有关。
周织澄对他笑,安抚道:“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你做一个南日县普通居民,好好地生活,不管做的什么工作,就已经在为南日县做出贡献了。”
林维升有几分不好意思:“但我也想做一些伟大的、有意义的奉献工作,就像你做法律援助、人民调解员这样。”
周织澄弯了弯眼睛:“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做的也只是普通的工作,在一个普通的律所里当律师,为很多普通人提供法律服务而已。”
他抿了抿唇,有些局促:“周律师,你一点都不普通……”
周织澄笑着继续道:“普通的俗人,是我给自己定义的最好的标签。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困在别人给我的标签中,我考上一中,我就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我成绩一落千丈,就成了山鸡。”
“等我上了大学,高分过司考、雅思、申 t14 名校,在大所实习,就算法律精英了,等我回到南日县,又莫名其妙地成了失败者和淘汰者。”
“这几年我做法律援助、当人民调解员,上节目普法,有人夸,也有人骂我沽名钓誉。”
“我在赞誉和批评之间游离了好久,自我矛盾,后来我才慢慢想明白,他们说的都不是真实的我,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糟糕。你也是,不用太在乎别人的想法,过好我们的生活。”
她看着林维升,温柔的声音在海风里一吹就散:“你真的不用特别感谢我,对我来说,帮助你就是我的工作,我喜欢这份工作,享受从中获得的喜悦和成就感,你也不用觉得是我好,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是因为你好,你值得,我才愿意帮你,不然那么多犯错、犯罪的人,我怎么没有人人都帮呢?”
这是什么道理?没有道理。
但林维升却心潮汹涌,情绪猛烈得让他差点就没忍住眼泪,他扭过头,看着远山上的寺庙,极力控制着鼻尖的酸涩。
爸爸妈妈不在了之后,就没有人再对他说过——维升,是因为你好,你值得,所以我才对你好。
他也早就接受了自己是个烂人,没父母管教,数次犯罪,人生无望,混吃等死。
但少管所的教官不曾放弃他,孔支书想他活得好,周律师试图拯救他。
他已经在慢慢地步上了普通人的正途,是的,他要过好自己的人生。
周织澄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便道:“维升,姚法官她下午还有一个庭要开,她来不及吃午饭了,你是要跟着我们明天回县城,还是今天先跟着法院的车回去?”
林维升喉结滚动,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把情绪控制得很好了,他说:“我跟姚法官的车回去吧,要回学校上学。”
“好。”
林维升站起来,他比周织澄高了好多,少年的身躯在白衬衫下面显得清瘦,他抿着唇,认真地看着周织澄,问:“周律师,老师让我们选一句励志的话贴在桌面,你们当时有写吗?你写了什么?”
周织澄当然有写。
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江向怀,他和他们隔了三个路灯远的距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坐在了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却没有过来打扰,他察觉到她的目光,也回望了过来。
两人都笑了起来,海风吹起她的长发。
那时候,她的日记本里,她的复习笔记里,她桌面的日程表里,都写着江向怀的名字。
而她的高考励志句子就是:“一路向北。”
他在北城,她要往北城考。
只可惜《一路向北》这首歌太悲伤了,她努力的时候根本不敢听,不然一听到“你说你好累,已无法再爱上谁”,她就要努力不下去了。
高考分数出来后,她所有的志愿都填了北城的学校,周秉澄看了她填写的志愿,骂她:“有几个学校分数只因为地域拔高了,名不副实你也报?傻不傻?保底填一个我们省份的学校。”
她当然不。
林维升很可爱,他想了想:“那我想留在南日,那我写一路向南?”
周织澄阻止他:“那不行,我们南日县没有什么好学校,北城挺好的,大学可以多出去看看,过四年不一样的生活。”
林维升认真点头,他忽然道:“周律师,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他被周织澄的眼神看得瞬间从脸红到了脖子,磕磕巴巴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单纯地抱一下……”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周律师很年轻,但让他想起了妈妈,她和妈妈一样温柔……
周织澄笑了笑,友好地抱了他一下。
林维升也很快松开了手。
江向怀看到了这个拥抱,干净纯粹的,又赏心悦目的,他没有吃醋,也不愿去打扰她,这是她的工作,林维升也只是个小孩,他喜欢她这时候的笑容,轻松惬意。
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抱完人的周律师走到了他面前,他虽仍在笑着,但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受控制:“周律师,我也要抱一下。”
醋味够煮一锅醋溜肉了。
周织澄还很残忍地戳破他的伪装:“刚刚不是很大方么,江律师。”
他沉沉叹气,把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说:“贤夫良父实在太难做了,我还是当个妒夫好了。”
他笑着,故作凶狠:“周律师,从今天开始,不许你跟除了我以外的男人走太近。”
她笑出声。
第75章 海钓日出
姚法官庭审结束后,还给村民们进行了普法教育,周织澄回到村委会的时候,普法刚进入尾声。
姚法官声音沙哑:“婚内保证书一般来说是没用的,法律不允许,你们也不用逼着另一半写什么出轨就给多少钱,分多少财产了,没有用的。”
一个村民又问:“那打警察是拘留吗?打法警?”
“打警察?”姚法官眼睛都睁大了,“法警你也不能打啊。”
何况他们的法警身强体壮,肌肉块头又大,普通人怎么可能打得过。
村民囔囔:“我就问问,我看别人说是治安案件,就关 15 天是不是?”
姚法官叹气,摇头:“不是,大概率是涉嫌妨害公务罪,要坐牢的,最多能判到三年。”
另一个村民问:“我们这不是要开发旅游区吗?前几天有人想买我家的老房子,要开旅馆,我能让律师帮我写合同吗?”
周织澄正好出现,姚法官就让她代为回答。
“宅基地不能买卖的,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我们村集体所有,所以,只能在本村村民之间转让,户口不在我们村的,都不能转让,就算签了合同也是无效的,而且买卖了也不能办理办理房屋过户手续的,以后买卖反悔了,房子拆迁分钱,都很难牵扯清的。”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扯着孔支书过来,孔支书无奈地道:“你就是把我扯到法庭上,我也要说,你妹妹出嫁之前,跟我们村委会签了土地承包合同,虽然她嫁到别的地方,但她在别的村没有新的承包地,所以这块地就还是由她承包。”
那人生气:“凭什么,我是儿子,她嫁人又不住这,这地就是我的。”
孔支书叹气:“她就是嫁人了,你父母的财产她也有法律继承权啊,她的土地承包关系也没变化。”
……
然后法院的人给村民们宣传了防电信诈骗后,就回县城了。
周织澄他们则匆忙赶去了孙福地的家里。
孙家门口铺了长长的红毯,两侧悬挂着一些气球和灯笼,地上落了不少爆竹碎屑。
喜宴在晚上,院子里很多阿公阿婆正在择菜、洗餐盘、布置桌椅,几位厨师光着膀子,在临时搭建的灶台上忙碌着,新郎官孙福地早上已经去新娘家接亲回来了,这会正穿着租来的不合身西装,踩着梯子,装灯泡,给晚上的喜宴照明。
有个阿婆笑着喊:“福地,你的稀客来咯!”
孙福地扭头一看是周律师,匆匆忙从梯子上爬下来,高兴道:“周律师,你们来了,我给你们留好了午饭,走,我带你们去吃饭,等下五点半我们也要开席了。”
他胸口上戴了一朵红色的假玫瑰,下面是两个烫金色的字:新郎。
“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
几人齐齐笑着祝福,把孙福地都弄得不好意思了,他抓了抓头发,干巴巴地回道:“同喜同喜。”
赵延嘉和叶白齐齐摇头:“我们可不要这么早结婚。”
只有江向怀笑着接下了这个祝福:“谢谢,同喜同喜。”
周织澄去吃午饭前,先去交了礼金,她一下带了这么多人来吃席,只能多包一点钱了。
五点半的天色还亮着,但院子外放起了烟花,就代表着喜酒的开始。
孙福地给律所来的人单独开了一桌,而他们旁边的那一桌坐着一群大妈大爷。
赵延嘉坐的是上菜的那个位置,他负责端菜收盘,有一回他不小心瞥到了隔壁桌一眼,打开了新世界大门——乡下吃席不是吃进肚子,是吃进红色塑料袋的吗?
人人面前都有一个红色塑料袋,菜刚上桌,几只大手就迅速又疯狂地一捞,桌面的盘子空荡荡,大爷大妈的塑料袋满当当。
赵延嘉有了种危机感,他拿了一只虾之后,想了想,又夹了两只放在碗里,一边吃,一边看,这才踏实。
陆合无言以对,瞥了他一眼,嘴角抽搐:“你这是下乡了,吃相都变难看了?”
赵延嘉唏嘘地怜悯他:“你幸好跟我坐一桌,你要是去了隔壁桌,你连虾壳都没得吃,吃塑料袋吧你。”
他说着,还好心肠地帮陆合也夹了一只虾。
喜宴快结束的时候,新郎新娘一桌桌地敬酒。
周织澄今晚心情好,身边又坐着让她安心的人,她不知不觉就喝了不少,她站起来敬酒,有些不稳,江向怀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肩上,她脸颊微红,眼眸黑得发亮。
孙福地说:“周律师,你喝醉了啊,没事,让江律师喝。”
江向怀带着歉意道:“我戒烟酒了。”
新娘子小萍恍然大悟:“江律师,你从现在就开始备孕吗?戒烟戒酒好好运动吗?男人超过 30 岁是不太好生……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啊。”
赵延嘉笑得最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