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娴微微涣散的眼神一下子聚焦了,她回头看傅信,眼底是淡淡的不敢置信。
良久,她轻声回绝了:“不用,我不困,谢谢。”
傅信在孟娴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就撇开视线了,“哦。”他说。
努力忽略掉心里那些微不可察的失落,他又添一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这样说,孟娴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说真的,傅信和她非亲非故,照顾她到这份上,已经远远超出她的预期了。
她是感激他的,但听他被拒绝以后说的这话,好像有些不高兴?还带了点小孩子似的赌气,“只是随便问问”这六个字隐含了太多情绪。
孟娴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我不困,但是很无聊,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傅信一下子就回过头来,像一瞬间充足了气的玩偶,虽然面上还是不显,但眼睛明显亮了亮——
“……也不是不可以。”他端着素日的淡漠姿态,这么说道。
打开这个话题,只是孟娴想拿来哄一下傅信的,可真要问她想说什么,她又好像想不起来了——江州的一切她都不想提了,在云港的那几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而且傅信跟在傅岑身边,可能也都知道,她更不知道从何提起。
察觉到孟娴语塞,傅信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地抛出一个他很想知道的问题:“我给你买的红枣山药粥,你不喜欢吗,怎么只喝了一点?”
傅信直球,这点孟娴还是知道的。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他能直言不讳她是在利用所有人,课外实践活动的时候批判世界级音乐剧太感性化,她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了——只是没想到他直到这种程度。
孟娴抿唇,微微向后靠在墙上,大概斟酌好了,这才轻声地娓娓道来:
“我其实很讨厌吃红枣,尤其是放在粥里的,每次都会挑出来扔掉。”
她说着,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那只胳膊,使它能更舒适一些,“你应该知道吧,八岁以前,我还只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因为从小营养不良落下了不太严重的胃病;后来我被收养了,我妈她听说红枣山药粥养胃,就时不时地做给我喝。”
说到这儿,像是想起什么,孟娴轻笑一声,“我真的很讨厌红枣,所以我就跟她撒谎说,我不吃这个粥是因为它有枣核,它没有枣核我就吃了。”
“很讨人厌对不对?我觉得我妈她也听出来我是在找借口了;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而且市面上也很少卖没有枣核的红枣,基本买不到。”
“我以为我再也不用喝那个讨厌的粥了,可是我没想到,第二天它还是出现在我面前了。”
笑着笑着,孟娴表情微微苦涩起来,“我妈妈她,用刀一点一点地把红枣切开,把枣核剔出来了,然后再切碎做成粥给我喝,为了让我没办法把红枣挑出来。”
孟青从不跟她吵架,她掰正女儿所有坏习惯的方式都很温柔,但又不容改变。
“后来我就喜欢上喝这个粥了,我妈她做的真的很好喝。”
她慢慢闭上眼,微末的眼泪随着呼吸从眼里滑落下来,“她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喝到过,去掉枣核的红枣粥了。”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白霍和傅岑都不知道,因为都是很久远,在她小时候的事情了。
她话音落下,傅信跟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再开口,语气里有些很淡的无措:“对不起,我没想戳你痛处的。”
“我知道,”她释然一笑,“其实说出来,我心里好受多了,仔细想想,她活着的时候,我们母女在一起的日子也很快乐。”
她不是接受不了人的生老病死,她只是遗憾,最爱的人弥留之际,她没有陪在对方身边。
她是个不合格的女儿。
傅信眼里划过一丝复杂,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好像在说风凉话,他无法一比一感受到她的痛苦哀伤,又怕自己说错话惹她更伤心。
逝者已矣,大概也只有时间能抚平那些伤口。
…………
挂完点滴以后两个人一起回家,傅信把孟娴赶到阳台晒太阳了,然后关上阳台门大张旗鼓地开始做大扫除。
阳台放了双人的小沙发,孟娴就半躺着,看傅信穿那个有点可笑的粉色围裙,和满屋子乱七八糟的防尘布、积灰作斗争。
孟娴也不去问他为什么这么帮她。她孤身一人,还生着病,有一个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谁也没逼他。
她身上被晒得暖融融的,不自觉地在沙发上把自己蜷成一团,看着玻璃门内走来走去的傅信,没忍住勾了勾嘴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退烧后太疲乏,孟娴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午后,她在妈妈的怀里昏天黑地睡过去的日子。
再醒来,已经傍晚了,金黄的夕阳还是温热的。
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多了一条厚毯子。阳台门也开着,客厅被斜照进来的夕光铺满了,拖的干干净净、还没干透的木地板被这么一照,都能反光。
她走出阳台,经过客厅、餐厅,就剩最后的厨房了,餐桌上摆了两盘菜,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正这时,厨房的半面帘子被推开,傅信端着一个小锅出来了。看见孟娴,他语气淡淡,“醒了。”
“晚饭已经好了,坐吧。”
孟娴就坐下了,傅信又返回厨房,拿了碗筷出来,他掀开小锅的一瞬间,孟娴表情明显一愣——
那是一锅红枣山药粥,是剔去了枣核的红枣,切碎以后做成的红枣山药粥。
孟娴鼻头一酸,说不出的感觉瞬间盈满了五脏六腑,她看着傅信不太熟练地盛粥,视线微微模糊地落在他的双手。
他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科研天才,那双用来做实验的、金贵的手如今已经贴了两个创可贴,手背还有一片明显是烫到的不规则红痕。
似乎是休息到了孟娴的视线,傅信把粥放在她面前以后就把手背到身后去了,“抱歉,我是第一次给别人做饭,没什么经验。”他沉声道。
“不过粥和菜都是按照厨房里找到的一本食谱做的,调料写的都不太准确我就自己随便放了,”他顿一顿,目光落在那碗粥上,“但这粥肯定好喝,你尝尝。”
孟娴拿起勺子,舀起一点送进嘴里——粥炖得很粘稠,熟悉的味道也在一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她喝一口,又喝一口,微垂着头,不知道何时,眼泪忽然就无声地滴进了碗里。
傅信一看,皱了皱眉,语气都透着不自信:“很难喝吗?”难喝的她都哭了?
孟娴哭的正难受,傅信这话一出,她摇摇头,抬手擦眼泪,“不难喝,好喝的,是我自己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还要哭啊?
“别问为什么,”傅信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孟娴轻声打断了,她眼圈还红着,声音也透着微微的沙哑:
“看在你做晚饭的份上,老师再教你一件事。如果有一个女人在你面前哭,不要问为什么,要么抱着她哄,要么暂时离开使她免于尴尬。因为任何人都不想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么狼狈的一面。”
孟娴的意思明显的不能再明显了,前者显然适用于他未来的爱人,后者则是泛泛之交的异性友人,比如她。
听了孟娴这话,傅信似乎陷入了沉思。须臾,他站起来,在孟娴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抬手,然后动作无比轻柔地把她揽到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