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水队新年有三天探亲假,再跟教练稍微磨一磨撒个娇, 多请两天假完全不成问题。
腊月二十八开始, 运动员们陆陆续续离开训练基地。平常热热闹闹的跳水队,顿时变得冷清许多。
辛辛苦苦训练一整年,好不容易能回个家, 其他人早已经迫不及待。
唯独郁筱,像往常那样训练吃饭, 丝毫没有准备回家的意思。
她第一年来国家队,姐姐们不太清楚郁筱家里的情况, 只知道妹妹的原生家庭相当糟糕。
14岁的小女孩,独自漂泊在外一年了, 家里人没有来探望过一次。奶奶偶尔打电话, 不超过三句便破口打骂。
传达室大哥嫌老太太烦,后来甚至不愿意帮忙转接, 直接说郁筱忙着呢。
如今要过年了, 唐初问郁筱什么时候回老家,郁筱直接说不回去。
“回去也没用。”郁筱说。
那个家里不欢迎她。
堂哥和大伯一家, 甚至连郁筱姓什么叫什么, 今年多大都不清楚。
爷爷和奶奶更是偏心, 只觉得郁筱晦气, 害死自己亲孙子。
郁筱对所谓的‘家’毫无留恋。
不如自己安安静静度过十五岁生日。
郁筱没有准确的生日。
她出生时, 母亲才怀胎七个月。因为是龙凤胎,身体孱弱的母亲,怀得特别辛苦。
临近过年,奶奶说家里没有钱给大孙子买新衣裳,使唤小儿子出海,打渔换点钱回来。
那年天寒地冻,母亲不放心,跟着父亲一起去渔船。结果不知为何,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开始波涛汹涌。船上太颠簸,母亲没有站稳崴了一下,发出痛苦的哀嚎。
船长是个好人,见状立刻掉头返回海岸,还替他们垫了医药费。
可惜还是晚了,送到医院时,母亲肚子里的男孩已经保不住。她本来身体就差,还因此落下病根。
而那个拼命活下来的女孩,现在健健康康身强体壮。除了个子矮点,从小没生过什么病。
妈妈曾经说过,郁筱生在过年前后。当时她在病床上死去活来,忘了具体哪天。爸爸忙着照顾妈妈,当然也不记得。
至于爷爷奶奶,他们只来过医院一次。看到只活下来一个女婴,气得掉头就走,哪会知道郁筱生日。
过去十四年,郁筱没有庆祝过生日。每次过完年,就在自己原本年龄上加一岁,仅此而已。
“筱筱,我要回家了。”
“你一个人呆两天,过完年我马上回来,半分钟都不耽搁!”
唐初揉揉她的脸,心疼地说,“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五百以内我买给你。”
“你好抠!谁缺你那五百块钱?”沈知梦阔气地说,“跟我说吧,我上限五千。”
蒋洺澜见状,弱弱喊了个五万。
“我不要。”郁筱拒绝。
“行了,你们快走吧。郁筱呆在队里,能缺什么东西?”楚婧萱摆摆手把她们赶走,揉揉郁筱的头发说,“别怕,姐姐陪你过年。”
楚婧萱已经退役,私人时间比较充裕。
再加上她父母即将退休,有钱有闲。听说女儿这边的情况,直接买机票过来陪女儿。
楚婧萱知道郁筱不习惯和陌生人接触,突然见到自己父母,恐怕会不太自在。便打算白天呆在基地陪郁筱,晚上去酒店那边陪父母,立志把水端平。
郁筱仰起脸,软软地说,“萱姐,我不用你陪。”
“哎呦,跟姐姐客气啊?”
“没。”郁筱说,“我有其它事情。”
楚婧萱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郁筱确实提过放假有安排,要跟朋友出海。
“你能行吗?”
“嗯。”
“好吧。”楚婧萱又揉揉头发,“那过年那天我陪爸爸妈妈,剩下几天陪你过。”
“谢谢萱姐。”
“笨蛋,跟我说什么谢?”楚婧萱勾住郁筱脖子,捏捏她的脸问,“新年想要什么礼物?快说快说!姐姐都买给你。”
“我……”
“不准说没什么想要的!”
郁筱吓得把话憋回去,思考半晌,才弱弱说出一句,“都可以。”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楚婧萱用力按了下她的头,“算啦算啦,我帮你挑,你必须喜欢。”
郁筱认真地回答,“好。”
腊月二十九的傍晚,跳水队的运动员差不多走完了。
食堂和保安大叔也要回家过年,整个训练基地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岳韶教练亲自下厨,提前给郁筱做年夜饭。
她手艺很好,一桌子都是郁筱喜欢的菜式。
陈启航进食堂前,就闻到浓浓的香味,赞叹道,“岳韶,你手艺真好,怎么不做给我吃?”
郁筱看见陈启航,连忙站起来,“陈主席好。”
她跟陈启航交流比较少,有些敬畏他。
陈启航身为委员会的主席,既要与体育局的领导沟通扯皮,还要在国际赛场为我国运动员据理力争。
纵使劳心劳力鞠躬尽瘁,每次出什么事,挨骂的肯定是他。
比如郁筱亚赛被压分,群情激奋的网友骂到现在,怒斥委员会不作为。
陈启航腹背受敌,展现出极强的心理承受力,从来没有对运动员抱怨过什么。
“今天放假,别叫我主席了。”陈启航大摇大摆走进来,连声招呼,“快坐吧,你先吃着,菜凉了就不好吃。”
“老陈!”厨房里,岳韶大喊一声,“进来端菜。”
“来了来了。”陈启航无比自然的钻进厨房,端起刚出锅的蒸鱼,羡慕地问了句,“你明天还做吗?”
“明天做什么菜?不是早就定好年夜饭了吗?”
“哪有你做得好吃。”
“我做得好吃,但是我嫌累。年夜饭要从早做到晚,你倒好,啥忙都帮不上。”
陈启航反驳道,“我可以洗碗。”
“我不会用洗碗机吗?”岳韶摆摆手,“快点,别饿到筱筱。”
陈启航把鱼端上餐桌,发现郁筱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
“陈主席,你要跟岳教练一起过年吗?”
“对呀。”
郁筱的目光更奇怪了。
她想不通岳韶为什么要跟陈启航一起过年。
难道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回家吗?
岳韶把最后一道菜端出来,注意到郁筱的疑惑,笑着解释,“哎呀,我没跟你说过吗?我跟他是夫妻。”
“啊。”确实没说过。
“怪我,太低调了。”陈启航坐到岳韶旁边,主动开始讲当年的故事。
三十几年前,国内运动员的生存环境比现在艰难。训练条件有限,工资低,国民关注度聊胜于无。
相比于经济更发展的国外,几乎没有能拿出手的优势项目。
直到那年世界大赛,国家队出现两颗紫微星。乒乓球队的陈启航和跳水队的岳韶,以近乎恐怖的实力,把所有赛事的金牌收入囊中,极大程度鼓舞了国家队的士气。
两个人经常被同时提起,同时接受表彰,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渐渐熟悉起来。
优秀的人总是互相吸引。
再后来,他们两个成为夫妻,为国家体育事业奉献大半生。
“之前比亚赛,为了申诉那件事,她回去骂了我好久。”
岳韶拍拍桌子,“怎么?翻旧账啊?”
“哪敢啊,你心里有气,骂骂我也是应该的。”陈启航给郁筱夹了一筷子菜,沉声说,“其实,我应该跟你道个歉,我确实欠你一块金牌。”
“没关系。”
“你说得对,那些人情世故,其实我也不想。”陈启航停顿几秒,又说,“很多事情,我也是出于无奈。因为自己走过弯路,所以想让后来的人,别踩进同样的坑。”
陈启航年少气盛时,曾经质疑过裁判。
那次他申诉成功了。
结果就是,后来国际委员会修改赛制,添加了许多明显针对他的规则,导致陈启航那段时间比赛非常辛苦。
“嗯。”郁筱听懂他的意思。
以前,郁筱只是不怪陈启航而已。
现在,她有点理解这个人。
“大过年的,别说那么多废话。”岳韶举起水杯,“来,我以果汁代酒,敬筱筱一杯。”
郁筱跟她碰了下杯,喝完自己的果汁。
陈启航又给她满上,说,“我也敬你,顺便祝你生日快乐。岳韶说你快过生日了,可惜我不知道是哪天。”
“我自己也不知道。”
“就当是今天吧,来,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