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看清来人后,木茜错愕不已,反应过来后马上要将门关上。
藤原眼疾手快撑住了门,用极尽哀求的口吻道:“我就进去坐一会儿说两句话。”
门口来来往往过路的人不时对僵持在门口的二人投以好奇的目光。
木茜知道若不如藤原侨一的意,他定会赖在门口,可她自己身份特殊,不想引起邻里注意,再叁思量后,她还是请藤原进了屋。
二人进屋落座后她便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她没有想到,时隔快两年,藤原侨一居然还想着要找到她,她更没有想到,他会以现在这副模样出现在她面前。一袭长衫,面庞清秀,斯文儒雅,如果她不认识他的话,一定会以为他只是这里的一个普通俊秀的教书先生。这样想着,木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藤原见她不说话,只是不住的拿眼睛看自己,便微微笑着,开口道: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木茜并不搭话,只是冷冷问道:“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藤原依旧笑着,自顾自说道:“我带青俊来的,他已经叁岁了,现在特别能吃,一顿要吃差不多半个糯米团子呢,可还不到晚上开饭就又嚷嚷着饿了。”
一提到青俊,木茜的眼睛亮了一亮,可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她小声问:“青俊,他还好吗?”
他很好。藤原又故作责备道:你也真是的,当初竟然真的那么狠心抛下他,他还那么小。
木茜不语,半晌才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没有办法。”
其实是当时藤原在百乐门舞厅偶然间遇到并怀疑跟踪她,组织认为她已暴露,才会立刻命她连夜秘密转移到苏州来,她没有时间,更没有办法带走青俊。
藤原收敛起笑容来,看着木茜道,所以你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对吗?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知道了,她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完全不似之前的白嫩丰润。再说这种世道,她一个女人,没有家人,无依无靠,又怎会不艰难。
跟我回去吧,我们重新开始。
看着一脸认真的藤原侨一,木茜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更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自己此刻复杂纷乱的内心。
我可以为了你、为了青俊放弃一切,包括生命。藤原侨一字字恳切,他拉起木茜的手,满脸赤诚地看着她,请相信我一次。
木茜缓缓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始终没有说话。
藤原侨一也没有勉强,只是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当天傍晚,木茜照往常一般挎着竹篮去集市买菜,回来时分太阳已经西沉,几颗星子挂在天际在幽蓝幕布上闪着微弱的光,因着不太平的世道,这时刻人们大多已经归家,路上的行人也因此少了许多。
心里记挂着一会儿要去办的事儿,木茜不禁加快了脚步低头走着。
不远处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男人提着个酒瓶儿看见她老远就开始吹口哨,那是这附近出了名儿的流氓痞子牛叁儿,爱酗酒和调戏良家妇女。前两年木茜来这边住,时间久了他们也就知道她是孤身一人,时不时遇上了就爱找她麻烦,甚至他们有时还总在她家附近转悠。
若真要动起手来,木茜自是不怕他们的,但她在此隐藏身份生活,凡事都需低调行事,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能动手。
于是木茜挎紧篮子,将头埋得更低,想从他面前赶紧走过。
走近后,那人却故意停下,嬉笑着伸出手来就要摸两把。
木茜一扭身躲过了,陪着笑道:“牛哥,您这是干嘛呢。”
昏黄暖光下这小娘皮愈发显得肤若凝脂,现在巧笑倩兮对着自己,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牛叁儿心里痒痒得不得了,恨不得当下就把人拉怀里啃两口,“干...干嘛呢,想干...干你。”
电光火石间,木茜脑子里蹦出一个脱身之计来,她佯装害臊推开了就要扑过来的牛叁儿,还娇羞得瞥了一眼喝得半醉不醒的男人,娇滴滴道:“哎呀,这...这不合适嘛......这样,改天您来我家,我给您沏好茶喝。”
牛叁儿早已被木茜那一瞥给勾走了魂儿,只听到她说什么去她家之类的,便忙不迭赶紧点头应着。木茜趁这个当儿口赶紧溜了,回头看确定牛叁儿没跟上来她才松口气儿。接下来的路她都十分谨慎,在确定无人跟踪后拐进了一家杂货铺子。
木茜笑着用吴地乡音跟伙计打招呼,伙计看是她,也笑着与她闲话家常,末了,木茜笑着问道:“阿哥,你们电话在哪边呀?我用一下。”
伙计顺手指指楼上,“在二楼呢,一上去就看到啦。”
“下下内(谢谢你)。”
到了二楼,木茜拿起老式电话放在耳旁,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串号码。
“喂?”对面传来一个十分低沉暗哑的男声。
“喂,大伯,是我,姆娒的衣服我裁好啦,等过几日我送去呀。”木茜边大声说话边扭过头观察附近动静,见无甚异常,她立刻收起熟络语气,压低声音道:“他来找我了。”
“好,保持静默,听指示。”
第二日一早木茜就出门去帮邻家阿婆剪花儿样去了,一直忙到中午光景才捶着腰回来,刚进家门没一会儿屋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开门啊,我!牛叁儿!”屋外牛叁儿一脸趾高气昂地捶着门,还颇有些炫耀的意味。
木茜哀哀叹口气,心想本来昨日那样说是为脱身,没成想这人倒较了真儿,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大声敲门。
罢了罢了,自己惹不起躲得起还不行吗,于是木茜打定了主意要装没在家,什么声响都不敢发出来。
没成想这倒越发激怒了牛叁儿,他将门敲得越发用力:“臭娘们!别装啊,老子知道你在家!”
咚咚咚的敲门声就如同鼓槌一般打在木茜脑袋上,令人简直头痛欲裂,木茜快没了耐心,想着不若最坏也就将人揍一顿罢了,正要起身去开门,门外却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木茜皱着眉纳闷,怎么突然没了声音呢?
糟了!该不会是......
木茜立刻拔掉门闩打开了门,果不其然,藤原侨一站在不远处,正和牛叁儿说着什么。
“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儿吗?”藤原经过这几年用心的学习,他的中国话已经说得炉火纯青,根本听不出一点儿日本口音。
“你你你你谁啊?”牛叁儿看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气得直瞪眼。
藤原低眸笑一笑,“我是她...丈夫。”
木茜显然被那两个字惊到了,她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藤原侨一。
牛叁儿明显有些怕了,虽然这女人一直独居着,但她的情况自己也确实不是很清楚,别真真招惹了个有夫之妇,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但当下他还是硬扯着脖子喊道:“你你你说是就是啊?!”
“妈妈——”青俊原来一直躲在藤原身后只露出双小眼睛滴溜溜观察着,现在他不管不顾跑了出去,一把抱住木茜的腿,“妈妈......青俊想你......”
木茜呆愣住了,她缓慢地低下身,颤抖着抚摸上青俊肉嘟嘟的脸颊,一把将他拥进怀里。
那一厢牛叁儿彻底偃旗息鼓,灰溜溜准备夹起尾巴跑路。
一旁的藤原出声叫住了他:“先生,我前些时日一直在外工作,今日才得空回来,内人平日多亏你们邻里照应了。”
见有台阶下,牛叁儿立马会意,略有些尴尬地摆手笑笑。
待进了屋,藤原将门关上,回头看,木茜抱着青俊坐在椅子上,她不住地揉抚他的脸颊头发,很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泪眼汪汪看着他,青俊小声叫她妈妈,不时伸出小手来替她擦着眼泪。
如果时光能停驻在这一刻,该有多好,藤原心想。
木茜抹了把泪水,收起失态的模样,稍稍正色起来对藤原道:“你今日来,又想干什么?”
藤原讪笑着:“也没别的,就想带青俊来给你看看,你...许久未见他了。”
青俊适时地搂住木茜的脖子,在她怀里扭来扭去撒娇:“青俊想妈妈了,呜呜呜,是青俊想妈妈了。”
木茜无奈,又心疼青俊,只好轻轻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不再追问下去。
之后的叁个月里,藤原侨一每天都来帮助木茜挑水、干活儿,再加上牛叁儿那个事,所以街坊邻里都以为他是木茜的丈夫,走在路上远远地都会和他打一声招呼问一声好。
木茜没有办法,只能看着他这样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己,又由于他借口自己盘缠花完了住不起客栈,非要死乞白赖地住在木茜家里,再加上青俊这个小机灵鬼总是跟在她前后不停地喊“妈妈、妈妈”,木茜也只得渐渐地习惯并接受了他们的存在。
有时候一早起来,看见藤原侨一穿着普通的短打褂子在院中打水,回头看青俊还一脸酣甜地睡在床上,她真的有种他们是一家叁口的美好错觉。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当初和藤原侨一在军营里的日子,和他在后山的桃树下,那时,她还是浅川夕子,他情意缱绻地说“到时候,我带你回京都看我们的樱花”
……
可很快,这张充满笑意温柔的脸就和在别墅中嗜血狠戾的藤原重合,身体和心灵的疼痛瞬间使木茜从回忆中惊醒。
不知什么时候,藤原侨一已经悄然无声地来到了她的背后,他轻轻地从后面拥住了她,将下巴抵在她头顶,享受着她发间的桂花芳香,他闭上眼睛柔声道:在想什么呢?
木茜低头垂眸摆弄着窗边一盆绿植,掩盖自己波动起伏的情绪:“没什么。”
藤原叹口气,他大概猜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他轻轻将人揽入怀中,道:“木茜,之前的事是我错了,我不该一意孤行将你认作夕子,还对你做过许多...过分的事,现在我向你道歉,乞求你的原谅。”
他的目光飘向远处,继续道:“还有曾经啊,我问过一个朋友,我问他,一个军官有可能忠于国家之上的什么吗?他告诉我,要想知道答案我就要先回答这个问题,‘我的国家是什么,它还存在吗?’”
藤原冷笑一声,笑容中有悲凉有无奈:“现在我有答案了。对我来说,它已经不在了,我的国家已经不在了。”
木茜没有说话,泪水无声流下,沾湿了他的青衫。
如果她真的只是夕子……
抑或如果他真的只是镇上的一位教书先生……
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
藤原只当木茜心中还有疙瘩,唉叹了口气,轻轻抚着她的后背,不过没有关系,他会用实际行动来尽量抚平她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