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运动会我记得很清楚,秋天的云飘得很好,把日光都露出来。
我领了号码牌就站到起跑点,枪响之前我一直观察着旁边的这些人。我想,他们大概跟我一样,大多都是被抓来凑数的。
3000米很长,谁跑下来都要大喘气。我眼睁睁地看着身前身后的人都冲到离我更远的前方去,努力也跟上他们的步子。
事实证明,这种盲目冲刺其实很鲁莽。
整个后半程,我都感觉嗓子冒烟,没多久,令人熟悉的讨厌的铁锈味就渗透出来,流进我的口腔流入我的脑髓。
我只记得身边的加油鼓励声很大,可究竟是谁在跟我说话,我一点也不清楚。最后是怎么坚持到终点的,我不记得,我只知道在终点线前,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等待我的勾老师发了呆。
晕晕乎乎的,好像流进脑髓的铁锈将我的神智也迷糊掉,身体碰触到终点站的一瞬间,我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响声。
「嘶——」
我咬牙呼吸着,当众摔倒已经足够丢脸了!难道还要哭号几句“好痛”吗!
我坚持着,下一秒,就被拉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她比我矮上许多,跪在地上时下巴搭在她肩窝的位置却刚刚好,鼻翼是她的洗发水香气,我不知道她用不用香水,后来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那个味道却发现,可能那种眩晕而迷人的感觉来自她的体香。
“这是我和勾老师的第一次拥抱。”
我安静地叙述着,张浩然却忽然打断我。
“等等,第一次?你们一共有几次?”
“各种缘由都算上,那就是4次。”
“你小子!还不错嘛!”他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膀,揶揄的意味明显,“然后呢然后呢?你回忆的不必要内容太多了,能不能挑重点说!”
“你听不听!”我吐着酒气,借着酒精的力量威胁他。
可能大家拿醉鬼没辙,我一表现出抗拒,张浩然就没了脾气:“行行行!我听我听!你说!”
我半翻着白眼,咽了个酒嗝,回忆好一会儿才接着把故事讲下去。
“然后,勾老师让人把我送去了医务室,给膝盖上药。”
碎石泥沙清理干净后,红花油紫药水涂满伤口,很像电影里被殴打过的小混混。
我跛着腿,从医务室直接回了教室。操场的运动会仍旧盛况空前,我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偷懒,趴在桌子上就睡了个大觉。
醒过来时运动会大概将近尾声,我伸着懒腰,嘴角的口水还没擦掉,就听见有人问我。
「你醒啦?还疼吗?」
勾老师就坐在我旁边,中间隔了一条不宽不窄的走道,光影落在她脸上,照亮她眼角的小雀斑,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认真的观察她。
当然,当时更多的其实还是惊吓。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更不知道她在这里待了多久,第一反应竟然是她是不是又要训人。下一秒就听见她的安慰。
「难受记得告诉老师,摔到膝盖可不是什么小事!」
她笑着,眼尾眯出几条猫咪纹。我一直不听从她的管教,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睡醒后的闷汗晕透了我的脑子,我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嗯。」大概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的,现在想来可能比较呆比较傻,勾老师看着我这么听话,笑得更开心了。
忽然那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轻微的,像是雪山在春天慢慢融化。你喝过雪水吗?我喝过。
前年我去四川爬雪山的时候,喝了一口,跟我想的一样,是冷冽的清甜,和我印象中的勾老师也有些相像。
“所以她问了你疼不疼你就喜欢她了?也太纯情了吧!”在我的沉默中,张浩然有些无语。
我承认,他的吐槽不无道理。可是,男高大部分不都只是嘴嗨,一点实践经验都没有吗?
“所以你听不听?”
我被酒精熏红了脸,可是细致的回忆却让我分外清醒,冷着声调问出这句话时,还能看出张浩然刻意掩饰的笑。
“听!听!”
他举起手就堵到自己嘴前,捏着两指,拉拉链一样划过自己的嘴唇,意思是不会再打断。
“你最好是做得到!”
我酒气哄哄地鼓了他一眼,又接着说下去。
“我当然不会会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情就喜欢上一个人,至少不是异性之间的喜欢。”
“我只是觉得,我和她之间那种针尖对麦芒的关系发生了转变。”
“我们之间本来也不存在不可化解的矛盾,只是从那件事之后,我忽然感觉到,或许,她有些不一样。”
人太无聊了,就会找乐子找寄托。
勾老师,就是我在新环境里的寄托。
我家老头基本不管我,但是热衷于摆谱。我压根儿没想过我妈竟然能看上这么迂腐一老头。
高二上的期中要办家长会,我不负期待成了个吊车尾,运气比较好的是,还有卢越给我垫底。
家长会那天,我从学校后门翻了出去,跟卢越一起,什么东西都没拿。在后街溜达了一下午,直到家长会结束,才回去。
卢越赶着跟人家打游戏,压根儿没想回来拿东西,我不行,我钥匙还在包里头呢,不拿回不去家。
学校里什么人也没有,我根本没想过我爸还在学校里的可能性。他从来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闲来管我?
我拎着书包就往楼下冲,路过语文组办公室就看见我爸和勾老师在谈话。
别看老头年纪大,老头眼神儿贼好,冲过来就冲我一声骂。
「干什么去了!」
这大好心情直接叫他给废了!我也没好气,冲着他吼回去。
「关你什么事儿!」
我怀疑我这犟脾气就是从老头那儿遗传来的,我妈这么温顺一人,哪里生得出我这种硬石头!
昏暗的走廊里,我和老头面对面瞪着对方,谁也不肯低头。
「你逃学你还有理了?」
「关你什么事儿!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爹!」
「嗬!我爹?我爹八百年前就给埋了!你是我爹?你哪来的逼脸?」
我拎着书包就往地上摔,他扯着我的衣领一直不肯放手。
像很多年前他打我妈那样,我看见他的手又重新举起来,厚厚的黑黑的,我听见“啪”的一声,可我并不感觉疼痛。
勾老师挡在了我身前。
巴掌落在她的额角,留下手指的印记。红红的,像新鲜爆裂的血管,在我的眼底炸裂。
愣住的不只是我,还有老头。他想要解释又想要道歉,临到嘴边又是屁话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的,没有什么比他的自尊心更高贵。
勾老师也没抱怨,推推手就隔开我和老头之间的距离。
「没事,一藤爸爸,您先回去吧,我跟一藤聊聊。」
那是我头一回看见老头那么惊慌那么恐惧,他所有刻意维护的体面在巴掌落下的一瞬不复存在。如同他打我妈一样,他想要打我,最后打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勾老师……」
我挪不动脚步,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明明是他的错,我却因此感到丢脸与羞愧。
「没事,一藤。湖边还有两棵没落尽的晚桂,你陪老师去看看好不好?」
她的小小的手掌贴在我的胳膊上,传递来刚好的温热。一片混乱的黑暗中,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我面前亮起,遥如星辰,一闪一闪。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是默默点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