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4)
后面又有居民上来要给新生儿办理户口,小汪警官手上收了对方的材料,眼睛看着我:“那你自己可小心点儿。”
我呵呵一笑:“光天化日之下,还能把我给害了?”
“那倒不至于。但这人你不见得找得着,找得着也不见得能说上话。”小汪警官说,“几个月前他回来这边一次。我看见了,想要跟他问问话,他转身就跑,我追了三条街,没追上——这事儿我跟你说过,不知道你有印象吗。”
我记得的。汪宁当时说起这个是要安慰我:什么人都有办不到的事情,他是全市公安系统大比武的赛跑冠军,也有人他追不上。原来这个人就是刘天朗。
后面的居民在催促他了,汪宁得着手办他的事情,后面还有不少人排队,他也是分身乏术,我说你忙吧,转身离开了派出所,直奔地铁口。
… …
洗头发的小弟两侧鬓角剃着青茬,额前的头发留得长长的,烫着卷儿,染了一抹蓝灰色,他洗头洗得很好,手臂和手指都很长,灵活有劲儿,力度温柔,摸到了我头顶的旋儿,指头绕着那里按摩,没有一点拉扯。他一直都是安静地,一直都不说话,仿佛心无旁骛,仿佛他手里的我的头发是一辈子唯一要做的要紧事一样。旁边的同事比他机灵多了,也聒噪多了,一叠声地跟手里的客人推销产品,怂恿对方花钱:“姐您觉得我洗头洗得怎么样?挺 好是不是?那您以后就常来,用个好洗发水,我家有施华蔻最新出的,您可以包一个盒,最少能用至少二十次,不贵,299,但是每次只要是你来,都是我来给你洗头… …您慢点起来,我给您擦干,这边交钱,微信还是支付宝?”
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装修得很精致时髦的理发店,环形的大落地窗,很多绿植,还有两台游戏机给烫染头发的客人打发等候的时间,来人络绎不绝,熟客被直接引导去楼上的美容部门,三十多岁的男店长也在给客人剪头发,自信有着绝对的权威,不时吩咐店员把地面打扫干净,或者把店里的音乐换掉。
——发廊是对时间和利润产出要求极高的营业单位,每个人都得手里忙着,嘴里说着,脑袋里面想着,怎么让进门的客人增加消费。
可是给我洗头的男孩显然跟他的同事们不在一个段位上,他说话像他的动作一样慢,帮我冲洗干净了问:“头皮里还有哪里痒吗?”
“没有了。洗得很好,谢谢。”我说。
他帮我擦干,从后面轻柔地推背帮我坐起来,然后用一块干燥的大毛巾缠在我头上,把毛巾的小角在我额前别好。过程当中我看清楚了他的脸。眉毛弯弯的,面庞消瘦,凹陷的眼窝让他上面的睫毛以一个精致的角度卷曲起来,瞳仁儿是浅褐色的,高高的鼻子,人中有点短,上唇翘起来,下颚棱角 分明,冒了点青茬——骨相已经成年,五官上还是弱质的孩子气。
他的认真的缓慢细致的姿态还是让店长着急了,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对男孩说:“昨天开会的时候怎么跟你说的来着?又忘了?怎么不跟客人介绍产品呀?”——能听出来,他在客人们面前尽力压着火气。
男孩被提醒了,张张嘴巴,像是努力要跟我说点什么,这时一个客人从外面进来,是个大胡子的外国人,男孩朝他招招手,用几个生硬的英文单词告诉对方,手里这个活儿马上就干完了,请稍等一会儿。然后他把我引导到另一个专门吹干头发的师傅那里,因为把一个难以完成的活计终于交了出去而暗中松了一口气,我也看见店长瞪了他一眼,咬牙摇头。
男孩把外国客人的椅子放倒,让他平躺,然后从加热柜里取出温热的毛巾盖在对方的胡子上,发廊空气凉爽,外国客人唇髭上的热毛巾腾起轻轻的烟雾,男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把自己长型的工具袋子展开,里面竟是十几把小巧精致的刀具,各个泛着锃亮银光——他开始为外国客人修胡子了。
修胡子比剪头发难。
胡须毛发更加粗硬,卷曲,人的唇弓和下颚处骨骼的变化也比头顶复杂,要想把胡子修得漂亮,就好像在狭窄的巷子里开车,十分考验师傅的手法。不爱说话,不会推销的男孩显然是个高手,他从 外国客人一侧的胡子开始修起,润湿,刷膏,指头手腕灵活翻转,很快就把客人脖子和下巴上的杂生毛发都剃了干净,不留一点青茬,也不见一处刮痕。接着他借用一把窄小的梳子给他修理上唇胡须的形状,层层叠叠地细致修剪,再用风筒把剪下来的毛发吹掉,最终理出了一个精致的尾端上翘的形状——他很年轻,但是个好匠人。
男孩拿了镜子给外国人看,客人很满意,让他开始修剪另一边的胡须。
我在这个时候凑了过去,蹲在男孩旁边,轻声问他:“你就是,刘天朗吧?”
他拿刀的手停了一下,转头看看我,长长的褐色的眼睛审视着我,防备着我,好一会儿才说:“我叫mark。”
“别否认了。”我说,“我进来这家店就看出来是你,我特意让你帮我洗的头。我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你样子跟那个时候比基本上没变。”
他把客人胡子上的湿热毛巾拿下来,涂上棉花一样厚实的剃须膏,手里的动作明显比刚才慢下来:“… …那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是珠江社区的,刚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你是忙吧?没说完话就把电话给放下了。那个,我来,是你爸爸的事情,”说到这里真是艰难,我咽了几下口水,“那个,他快不行了。… …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你得马上去,去见最后一面,之后… …还有挺多事儿得办。”
男孩手里的刮胡刀悬在半空,好半天没动,像进入定格的画面。
第七章 (5)
我低下头去,想象着这个年轻人的心里是如何翻江倒海,痛苦不堪,又是如何努力去压抑下自己的情绪,我有点后悔从袁姐那里接下这个工作了,也有点后悔硬着头皮拒绝了小汪警官的提议,非要逞强自己来。他要是来就好了,他是个民警,经由他传达的坏消息总比我多,他的心更硬,他肯定不会像我这样去主动体会别人的情绪,让自己难过。
接着我看见男孩手里的刀来回几次变换角度,在客人的脖子上面比了比,又放回去,换了一把,像是觉得不合用,又像是在下刀刮胡子的那一瞬间改了主意。
他的手指在轻微颤抖,发廊里的音乐声忽然大了,他说了句话,我没听清,凑过去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你真狡猾。”他说,“看我给客人刮胡子刮到一半了,过来跟我说这个,你你是怕我走了,是不是?”
我没回答。
他说的没错。
我心里有些歉意,但也没别的办法。我在社区上班这么久了,这点小心思都没有的话,怎么办那些不受欢迎的差事呢?工作得往前推,得去解决,得有结果,就像人都会生老病死一样。
“你们是我们社区的老居民了。能代办的事情我们都会代办的。但这次不一样。你得去,这事儿,我们代办不了。”我跟他解释,声音轻轻地,温柔地,只有他能听见。
“… …”
“别耽误了,医生说… …你
爸爸等着呢。“我说。
“… …那就,等我干完这个活儿吧。”
刘天朗再不跟我说话了。他的眼神和手指头都恢复了之前的专注和镇定,没一会儿就给客人修理完了胡须。他的活计完成得非常完美,外国人很满意。大门打开,又有新的客人进来,前台让他去招呼,他没应,收拾了装着自己刀具的袋子,然后脱掉了身上带有发廊logo的围裙,跟其它的工作服挂在一起。动作是轻盈的,人是安静的。
店长一直在留意这边的男孩,他此时放下了手里的剪刀过来问:“干嘛呀?上班呢!怎么把工作服给脱了?”
刚刚接到父亲消息的男孩听不见别人说话,他从箱子里拿出自己的鞋子换上,我注意到那是一双帆布鞋,洁白干净,要不是鞋底略有磨损,几乎像新的一样。
店长不耐烦起来:“哎,我跟你说话呢!”
男孩还是没应。
我几步上前:“店长是吧?那个,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今天得请个假。您通融一下吧?!您帮帮忙!”
“客人这么多,人手都不够用!哪有临时请假的?!你是谁呀?有事儿让他自己跟我讲!”店长见男孩依旧不说话,也不给个解释,就越来越生气了,伸出手,绕过我,照着天朗的后背推了一下,推得他朝前一个趔趄,撞在衣箱门上,啪擦一声 ——我听人说过发廊里至今还保留着老旧的规矩,师父带徒弟,
大工带小工,看见活计干得不利索了,骂两句,推两下都很常见 ——可就是从后面来的这一下子,好像忽然把一直沉默的男孩给惹毛了,又好像是给了他发作的借口,他猛地转过身来!
… …
他的动作那么快,谁都没看清的瞬间,他右手臂伸开,手一下子扼住了店长的喉咙,马上有人上来拉架,给店长解围,可刚刚安静的,温柔的男孩一副凶相,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手上扣得死死的,小臂上的血管凸起,同时低声质问,声音像深井中的冰水:“你干嘛碰我?你为什么碰我?你干嘛… …?”
店长被他勒得脸红脖子粗,眼泪冒出来,还说不出话来。
我上去掰天朗铁钳子一般的手指,一边劝:“松手,松手!你干什么?你松手!”
正是不可开交之时,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亮了证件:“警察!都住手!”
一见是他,我马上松了一口气:小汪警官,是小汪警官来了。
天朗松了手,冷冷地哼一声,转身推门就走。
店长趴在地上,狼狈地咳嗽,一只手还指着天朗,嘴里断断续续地:“警官,他,他要杀人啦… …”
“不对!你先动手的!我先推他的!”我指着地上的店长厉声道。
小汪警官没再跟地上的店长纠缠,提醒我去追男孩,我抢到门外,就两句话的时间,发现他已经跳过马路中间的围栏,人在街对面了,我追不上他——六 车道的马路上车子川流不息,最近的过街天桥在二百米之外。
“哎!刘天朗!”我拢了双手,大声喊他,“你去哪里呀?你得跟我去把事情办了呀!”
男孩回过头来,马路喧嚣,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我说的话,但是我看见他的脸,严肃的,冷漠的,不服从的,一辆公交车进站,他继而消失不见——这人到底我没跟住。
我愣了半天,狠狠跺脚。
汪宁追上来了,就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他,一根手指往上一推:“就赖你!”
“… …赖我什么?!”他瞪大了眼睛,扎煞了双手,原本白净净的脸涨得通红,他还急了,他还当自己很无辜呢。
“赖你什么?打草惊蛇!成语,知道啥意思不?要不是你突然出现,我能让他跑了吗?我刚才掌握局面的!他马上就要跟我去签字啦!”我理直气壮的,我这时犯了很多人都会犯的毛病,迁怒于人,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后悔没让他一起来,“啊你一来可好了,我一分神,他人跑了!”
“你可拉~~倒吧!”汪宁竟委屈了,“你工作怎么做的?过来传个话,把人家发廊闹成了这样,我再不出现都快出人命了,你就是这么掌握局面的?我没听错吧?你办事儿办成这样,你还还还赖我?!还说我打草惊蛇… …”
我咬着槽牙生气,半天没说出来话,心里有业火无处发泄,干脆扭头,我撤可以吧?
“哎… …”一见我要走,汪宁马上在后面喊我,不敢对吼了,声音小了,也柔软了,他一求我办事的时候就用自己起的外号喊我,“哎,小聋,我跟你说,你听我说… …哎别走呀,去哪儿呀?”
第八章 (1)
1.
“你管我去哪儿呢。”
他追上来,拦在我前面:“我有话跟你说呢。”
“我不想听。起开吧你。”我狠狠斜他一眼,绕过他。
汪宁着急,一把从后面把我手腕子抓住了。
抓我手腕子这个过程有一秒钟,抓得五指并拢,实实诚诚的,可也就在一秒钟之后,他马上就松开了,像被被烫到了一样,旋即又把手藏在背后。我是在影子里看到这个过程的,与此同时,一个挂着篮子买西红柿的妇女从我们身边经过,扫了我们一眼。
一秒钟能有多长,半次呼吸的长度,一次眨眼的瞬间,但是那短暂的碰触足够让我消了火气。谁让这是小汪警官呢,我一直觊觎的小汪警官,我跟他生气能生到哪里去?
我不走了,转过身,心里面因为他的示好和追逐而十分受用,一个渐渐升到半空中的我仿佛看到偶像剧里的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因此得意洋洋,但是我尽量克制,挤着眉毛翻了个白眼,用鼻子哼着慢慢说道:“有话就说,磨叽什么… …”
“你呀,追那个刘天朗你追不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小子跑得才快呢。”小汪警官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我带你去找他吧。”
“可以呀… …你怎么刚才不早说… …”
“我… …行吧,你总有理。”小汪警官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 …
“找谁?”
“刘天朗。”
“不认识。”
“您不是他姑
姑吗?”
“不是。”
“这位是小汪警官,是派出所的。我是珠江社区的社区工作者。我们知道您是刘天朗的姑姑。我们特意找来的,没弄错。”
“… …你手里拿的什么玩意?”
“我们在对面小超市给您买了点吃的。”
——女人把我手里的袋子接过去,没说谢谢,顺理成章,好像我们之前欠了她的,如今还回来。她在里面找出来牛奶,倒在脚边一个油叽叽的浅口小碗里,十几只猫扑上来舔舐,舌头翻飞,声音像下雨。她又把一根香肠撕开包装,自己吃了几口,然后用指头掰碎,分给了另外一些猫。
这是个挨着槐树搭起来的窝棚,占了半个人行道。窝棚里面养了大大小小几十只猫,各自在摞起来的纸壳子和踩瘪了的塑料瓶子上或卧或躺,或好奇看着我和小汪警官,有一只挨着我们绕了几圈,忽然挥爪,女人用脚背轻轻格了它一下,像呵斥孩子一样:“一边去… …”床是木板搭的,被子上补丁叠加,早已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女人就坐在这张床上喂猫,一边跟我们说话。她应该五十多岁,满头白发,黝黑发皱的脸,面相看上去比我七十多岁的姥姥还要老,但是她手上脚上利落熟练,把纸盒和塑料瓶子压扁,在床铺一旁整理好,床边还有两个餐盒,里面有剩菜,剩菜上落着苍蝇。
“你们找刘天朗干什么呀?”女人嘴里跟我
们说话,眼睛仍看着自己养的猫,把一个小的抱起来,肚皮朝上捧在手上,挠了几下,小猫很受用,喵喵小叫,女人又掰了一块儿指甲大的香肠放在小猫嘴里,“当初是你们非让我把他领走的,现在你们又过来找他了?你说你们,还让不让人消停过日子了?她看看小汪警官,”你是警察?你干嘛?来抓他?他是惹事儿了吗?我告诉你,这孩子我养大的我知道,他不会说话,有的时候着急,但是他可没有坏心眼,谁带他不好一定是那人欺负了他!你们查清楚了再抓他!”
小汪警官笑笑,温和地,理解地:“没有人欺负他,我也不是来抓他的,找他是有事情要他赶快跟我们去办了。”
“对。就是有事情要找他。”我马上附和道,“大姐您放心,没有人找他的麻烦。”
——我坐在一个板凳上,小汪警官坐在我旁边一堆废纸壳子上,我的裙子是我妈妈刚洗过的,小汪警官的t恤和长裤都簇新发亮——他很爱漂亮,爱打扮,不穿制服的时候总穿新衣服,但工作已经让我们养成了职业习惯,但凡来居民家里办事,无论卫生环境如何,都要亲热自然,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样才能拉近距离,让群众把你当成是自己人——更何况,我跟汪宁两个都经过翟叔家的洗礼,这拾荒者的小窝棚里哪怕养了几十只猫,那跟“人间反应堆”翟叔家 相比还是不在一个量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