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着酸奶的吸管儿,暗中喘了几口长气,手指在轻微地哆嗦,是的,他这句话问出来,真是让我心里面暗爽,爽得很,爽翻了。好像跟他相处一年半,整个过程,那个如同上补习班一样定期见面的规矩,不得搂不得亲的冷淡,终于被我报复了回去:我的平白消失是让他触动的,把他给修理到了的。
“忙呗。”暗中爽了几番之后,我说,满不在乎地,“我这不是在社区上班了嘛,工作可忙了,顾不上跟你见面,微信聊天呀什么的。反正都不聊天了,删就删了呗。怎么了,找我有事吗?”
“那… …你考研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主要一直想问你这个。”
我愣了一下,感觉到自己脑袋里面有一个最不愿意打开的抽屉被徐宏泽刺啦一下子给抽出来了,顿时碎屑横飞,满目凌乱,考研,考研,对呀,我想起来了,我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了?跟他的冷淡相比,这才是我最终决定飞掉他的核心理由。
我被激怒了,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耳朵充血变红,我腾地站起来,攥着拳头腾地站起来:“没考上,怎么了?第二次也没考上,不让活了吗?我现在在社区工作,虽然整个办公室都没有你们食堂发例汤的窗口大,但是我也是国家雇员。没啃老,也没跟您借钱要生活费,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好。哈哈,这么看着我干什么?不能理解是吗?不能理解怎 么会有人不如您聪明,不如您念书好,不如您好学上进,是不是?对不起,就是有这样的人,你面前的就是一位!再说了,您还应该谢谢我呢,没有我这样的在分数下下面当分母,把您这种学霸,这种精英给背起来,怎么显得您优秀呀!怎么衬托得您高高在上呀?对不对?!怎么显得您工作的单位好呀?!
第三章 (2)
对,徐宏泽,你也不用作讶异状看着我。别跟我提恨铁不成钢哈,我爸爸妈妈从来都不会恨铁不成钢,我也没吃你们家饭,你干嘛这么着急?徐宏泽,我为什么不跟你见面了,为什么删你微信了,我今天就跟你说个明白,我就是受不了你,总劝我要努力,要再去进修,要好好学习,提高层次,什么的,我就不想要再听你天天念,可以吗?!可以吗?”
… …
等一下,各位听故事的朋友。从这一行开始,含省略号往前数三个自然段,我的慷慨陈词,大吼大叫,理直气壮,以及这之下徐宏泽的胆怯退缩,其实都是发生在我脑袋里的事情。是幻想。现实的情况是,我继续咬着吸管儿,笑了笑,看着他,心虚地,甚至对他是有一些歉意地:“没,没考上,就差一点… …”
徐宏泽的眼睛仍在我身上,和气地,温柔地,像个挺不错的补课老师:“应该再试试,你还这么年轻,这么聪明,还可以再努力一下… …”
“哎,我可不聪明,我要是聪明怎么会考了两年都没考上,真是辜负你了呀… …”——这是我能出口的最厉害的话了,赶紧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我得马上走,否则他又要开始了,我脑袋里面那个最不喜欢的抽屉都被他装满了,爆了,我可不想他再往里面充实新内容。赶紧打住。
我保持礼貌,上前跟他握了握手:“那什
么,我还有事儿,先走了,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很高兴。我还来。我知道你不是财务部的,不过我那事儿要是能说上话,也请帮我美言几句,先谢谢啦。”
“等会儿。”徐宏泽叫住我。
“干什么?”
“… …微信加回来吧?”他拿出手机。
“好呀!”——我其实并不愿意。
刚加上就看见他圈里有女孩儿的照片,我模模糊糊的印象里,似乎就是那天在串店里跟他一起的姑娘,我按捺不住好奇,便问他,这是你的女朋友吗?
“嗯。”徐宏泽回答,“家里人介绍认识的,好几个月了。”
“好呀。做什么的?”
“辽大中文系毕业的硕士,现在省报当记者。”
“厉害。”我点头称赞,适合他,般配。
“你呢?”徐宏泽问我。
我觉得书我念得不好,工作也不如他们牛叉,但这个时候我不能输,脱口而出,我也有男朋友了。
“哦… …”
我笑笑,脑袋里面想起胡世奇说起自己特别能吹牛的一个亲戚,住在铁路旁边的回迁房,为了省下每次两毛钱的电梯费,天天爬十六楼的那种,坐公交车路过市中心豪宅的时候告诉别人,自己在这里有四室大屋,就是不爱住,租给宝马公司的德国高管了——反正谁也不能有空去调查真相,过过嘴瘾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脑袋里面闪过一个人的形象,眉飞色舞地对徐宏泽说:“警察。长得老帅了。对我 特别好。从来不教训我。”
“啊… …是嘛… …”徐宏泽好像还挺惊讶的,他欲言又止,好像还想再聊聊。
“我先走了,回头见!”——多说无益,容易穿帮,赶紧走。
我说的这个人是谁呢?就是汪宁,小汪警官。我知道他有女朋友,是辽芭的舞蹈演员,他就像市中心四个房间的豪宅,我也不去住,我也不奢望,我对他更没动过什么歪门邪道的心思,我就拿他说说事儿,在前男友前面找点面子,没什么太大问题吧?
而我自己并没有想到,正是从这句话开始,我的心里好像埋下了一个小种子,这颗小种子在我跟他之后的交往中发芽,长大,像偶然在北方发生的南方植物一样,暗暗生长出藤蔓,把我的心缠绕起来,让我惦记汪宁,喜欢他,总是想要见到他,哪怕他是有女朋友的。
此系后话。
天气大热了数日。克俭小区花坛里的大葱和山水佳园的柳树叶子都发黄卷边;居民家的狗出来出来得少,偶尔有非要遛弯的,都步履缓慢,嘶嘶哈哈地吐着舌头;环卫的车子一遍一遍地经过,刚洒下的水,转眼就蒸发起烟;社区里现在接到最多的案子就是居民投诉上下楼的邻居谁家的空调架子老旧,一转一宿,轰鸣声让人没法睡觉。
天气预报说,这样炎热的天气不会持续太久,热带气压还有一个星期就会在渤海海岸登陆,我们虽然身 居内陆,但也会透透地下场大雨,这个城市里好像人人都在盼望着这场大雨的到来,除了孙好忠家,还有我。
给他们修房子的钱,我一直都没有要下来。后来再去东北材料总公司,人家都不安排我在食堂吃中午饭了,我每天自己带个三明治去蹲点儿,这个三明治的钱倒是袁姐给我报销的。
财务处的李科长说他每天见到我真的会头疼:“小妹妹呀,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的事情,我们也开会研究过:钱不多,我们不是不能给,但是怎么证明你说的这个居民,是原来钢管厂的员工呢?就凭你带来的那几张照片?如果不能证明,那我们怎么报批,怎么出钱呢?”
这人脚步匆匆一直往外走,我就跟着他,重复跟他说了一万遍的道理:这个小区发生过大火,这家所有之前的家庭资料在火灾中都遗失了,但是证明工作关系和房产所属权的文件,单位肯定是留档的呀,您不开翻档案帮我找,我去哪里找呢?
李科长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又说自己有事儿,要借故遁走了,我拦着车门:“您去查档案去,你们自己的档案里面肯定有!”
李科长苦笑:“几万人的公司,我给你可怎么查?”
“那您这就是不作为。”我说。
“哎小姑娘你可别扣帽子呀!你给我们一点时间,行吗?”
“马上就下大雨了,他们家上次就跟水帘洞似的,这次出了人命怎么 办?!”
李科长忽然指着我后面大吼一声:“啊呀王一博!”
“哪儿呢?!”我马上回头的瞬间,他钻进车子,又跑了。
哪有什么王一博呀,园丁用大水管子浇花呢,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简直欲哭无泪。
第三章 (3)
差事儿总也办不成,我灰头土脸地回了社区。路上经过克俭小区的大门口,看见孙好忠正给邻居家的小孩儿修自行车,他也看见我了,憨憨地点头一笑,他知道我正给他跑维修基金呢,想问我进展又怕催紧了烦到我似的保持着距离,那个满怀期待的样子让我更难受了,一低头赶紧离开。
办公室里的胡世奇倒是喜气洋洋。我们之间隔了一张办公桌,他撅着屁股哈着腰跟我说:“你猜怎么着?”
“你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我木着一张脸。
“生什么气呀,”他笑嘻嘻地,“我告诉你,翟叔,老翟头儿他们家,我给搞定了,明天就能开门清理垃圾了!”
“what?!”这事儿还真是让我出乎意料,我没听错吧,翟叔家,两年不扔垃圾,臭了整栋楼,堪称人间反应堆的翟叔家,居然让清理了?“你可以呀?你怎么做到的?”
胡世奇仍是招牌的,耗子一样的笑容,嘿嘿两声:“我不告诉你。反正这事儿我做成了,明天你就看着吧,能让翟大爷扔垃圾,他们整栋楼的人都得谢我。创城之后发奖金的话,谁也不许跟我争!”
胡世奇现在还在得意着,他还没有预见到第二天差点闹出人命的巨大风波。此时的我,心里也羡慕着他:袁姐没有偏心,给我的差事儿和给胡世奇的差事儿,难度都差不多,但是胡世奇就把任务完成了,替小区居 民把问题解决了,我就不行。我把一块打开很久,快要过期的奥利奥放进嘴巴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回想我这一辈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也算念过书,大学本科毕业了吧,但是个谁都不认识,我爸妈用了四年时间都没能把名字跟任何一个亲戚介绍清楚的大学;找工作一路不顺,要不是来了社区,连个有正式编制的岗位都没有过;恋爱谈得那叫寂寞,被徐宏泽碎碎念考了两年研究生,更是边都没沾上,白费力气… …综上所述,我可真是,真是废柴界的精英呀。
五点了,我怏怏然收拾了东西下班,居然有人在门口等我呢,是汪宁,见我出来,扬着眉毛,朝上一点头,可是一副亲熟的样子:“小聋呀,你晚上有事儿吗?我请你吃饭吧。日料怎么样?”
我见到他,心情就好一点。再说了,谁能跟小汪警官说不呀?
“我没事儿呀。行呀。正好我家里没吃的。”我马上说,然后趁他不注意给我爸爸发了个微信,让他把今晚上做的卷饼给我留好,我明天当早点。
我们两个去了一家离单位不远的日式自助餐店,小汪警官没穿警服,身上是便装,一件深绿色的t恤和浅色的牛仔裤,t恤的颜色显得他面色更加白净好看了,我喝着玄米茶,把菜谱上凡是贵的好的叫了个遍,然后嘱咐服务生,我知道你们自助餐怎么回事儿,慢悠悠地拖着 上菜可不行哈,我要是吃得不开心,可是会投诉的。
“放心吧,我是常客了,他们不敢。”汪宁说。
菜陆续上来了,满满摆了一桌子,我跟汪宁闲言少叙,先吃了个饱,一桌子都空盘了,点了二轮,等菜的空当,喝了点梅子酒,吃着几个烤银杏,才想起来说说话。我告诉他,我的事儿没办成,孙家的维修基金我要不下来。
汪宁摇摇头:“那也是正常。好几十年了,这事儿呀,搁谁都办不成。人不可能做超过自己能力上限的事情。”他给我杯子倒上酒,“我跟你说件事儿。当年我在警校是赛跑中长跑冠军,到现在毕业五六年了,我当年的记录都没破呢。前年全市公安系统大比武,五千米跑,一千米武装持械赛跑,我都是第一。当时比赛得的洗衣粉,我妈到现在都没用完。你说我厉害不?”
“厉害厉害,失敬失敬。”
“可也有我追不上的人。就前几个月,我想找个人问话,那个人不愿意配合就开跑。我追了他三条街,硬是没追上,最后撅在那里大喘气,眼睁睁的看着人家的背影越来越远,我就跟退休老太太赶通勤似的——心上去了,脚上不去了。你瞧,这就是我能力之外的事情。我也做不到。所以你呀,要是给孙家要不下来维修基金,也不能赖你,这是你能力之外的事情,对不对?”
一颗银杏被我含在嘴里半天没动,心里
面暗暗地,细细地体会着汪宁跟我说的话:他是在安慰我呢,要是一个警察里的赛跑冠军都能被人甩在身后大喘气的话,那袁姐给我的任务办不下来也不是什么天能塌下来的大事儿。我反正就这样,不聪明,也不认识什么人,不能给孙好忠家里要下来维修基金这件事情,就是我正常发挥,我尽力了,我也认真做了,但是我就是办不成,我无愧于心,更没有对不起别人。我可不想跟胡世奇比能力,争奖金,我能拿一份工资就行,这就挺好了。
我垂着脸点头,眼睛里面热乎乎的:“嗯。嗯。”
“没事儿。别太怪自己了。”
不知道是食物的香气还是一杯梅子酒让人头有点发晕,我抬头看他,心想汪宁这人身上最难得的一点是,他会易地而处,会体谅人。他不会像徐宏泽那样,明明对别人来说很难的事情,却被他觉得理所当然,轻而易举。汪宁不仅仅能帮忙,还能给人台阶下,不让人难堪。我在一本讲心理学的书上看到过,这叫做共情,是一个人身上非常难得的优点。
忽然我又觉得自己有点奇怪了:我为什么去拿汪宁跟徐宏泽比较呢?目前,他俩,是谁跟我有半点瓜葛吗?我脑袋里面这么多的想法和热闹跟人家俩人有一毛钱的关系吗?这就是传说中的“自作多情”吧?哎……真是的,我把一粒寿司放在嘴巴里,狠狠嚼了几口,
真是心虚。
“小聋呀,我有事儿跟你商量。”汪宁说。
“你说呀。”我擦擦嘴巴。
“我给你凑点钱,你拿去先给孙家帮房子修上吧?”
“what?”
第三章 (4)
“我把钱转给你。或者你去找师傅,直接安排给他们家修房子,或者你先把钱给老孙,让他自己抓紧时间找人去修。你看看怎么方便。”汪宁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手机,给我转账,两万块。
我被弄糊涂了,赶紧让他打住:“这是干什么?这是我们社区的活儿,跟你们警察有什么关系?跟你个人就更八竿子打不着了,干嘛要你的钱?”
“讨要维修基金,弄不好是个长期的事儿,你现在要不下来,但是总能要下来的。不过过两天下大雨,他们家房子真漏了,真塌了,可怎么办?”
“那也跟你没关系呀。拿了你的钱,算是什么名目?我怎么解释呢?怎么跟袁姐说?怎么跟孙家说?不行不行,我肯定不收,我给你退回去!”
我态度坚决,汪宁放下手机看了看我:“你说的也对。那这样好不好?这钱就当我借给你的,你个人借给孙家。你让他们写一个借据,什么时候维修基金要下来了,再还给你。你再还给我。你看,这样,任务你办完了,还不用你自己掏腰包,这不是挺好的吗?再说这钱对我来说也不多,就是少买一个游戏机的事儿… …快点收了。啊。”
我有点犹豫了,仔细想想觉得他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是一个挺理想的安排。但这中间缺了些东西,这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好像是做一道蛮复杂的数学题,汪宁只给了我答案,却 不给演算的过程。我那个原本就不聪明的脑袋被大虾天妇罗给腻住了,被梅子酒给灌晕了,好半天好半天才把这道题之前给的线索串联起来,我想起上次去派出所找汪宁时提起孙家,提起孙莹莹还有十几年前那场大火时他的样子,我慢慢地问:“小汪警官呀,你这么做不仅仅是要帮我,你是,你跟孙莹莹很熟的吧?”
他愣了一下,片刻间有点意外,接着还是笑了:“谁敢说你不聪明呀,洋洋,你什么都猜得出来。对,我跟孙莹莹挺熟的。我跟你说过吧,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是同班同学。突然有一天,这个人就不来上学了,再也不来了,我们之后才知道,他们家那栋楼烧了。我们班的同学,后来谁都没有再见过她。所以你看,我不仅管他们家这一块儿的片警,我还认识她,是老同学,小时候,她爸爸还帮我修过自行车。你说,他们家有事儿我能不帮一帮吗?”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家呢?为什么一定要通过我呢?”
“孙莹莹从来不要我们的钱。很多年了。我们从前的老师,同学,聚会的时候说起来,大家凑过钱,派人给他们送去过,都退回来了,好几次… …”
我点点头,哦,原来是这样的。
他从桌子对面伸过手来,手上有柠檬湿巾的味道,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胳膊:“你就当帮我这个忙吧。帮我把钱给他们家垫上。 ”
他在求我呢。
我怎么跟小汪警官再说“不”呢?
我点点头,应承下来。他非常高兴。
那天我回了家,吃了我妈切的西瓜,洗澡躺在床上,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因为跟汪宁说话说多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晕乎乎的好像在云彩里面游泳的状态里,我心里面一直想着汪宁,温习着刚刚见面吃饭的时候他的样子,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非常高兴,也有一点难过。高兴的是,他想要帮助从前的旧同学孙莹莹,把这件事情拜托给了我,我能为他做些事情;难过的是,这么好,这么善良可爱的小汪警官,却名草有主了,人家有女朋友了,而我知道自己喜欢上他了。
我坐起来,对着镜子梳头发,头发该剪了,烫过的发烧有点劈叉,缠到梳子上理不开,我疼得呲牙咧嘴的,最后薅下来好几根。我心里面有个很奇怪的念头,我想小汪警官的女朋友的头发肯定会比我好,他很少说起她,但她应该是那种典型的芭蕾舞者,个子高挑健美,头发又厚又长,从不劈叉。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大部分都很骄傲,呵呵,这人脾气不会太好,不好相处。
她跟小汪警官能结婚吗?
不一定。
希望他俩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