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去楼上的木星计划上班了。
楼上的同事们本来就跟她熟,一人一袋小零食把她工位柜子填满了,程序员还给她放了盆小多肉,但这些人常背着她嘀嘀咕咕,有一天她到得早,发现这些人原来是在开地下赌场,买定离手,押闻总和舒经理这两个高手准备拉扯到什么时候,还有人剑走偏锋,开了小局,押闻总和舒经理谁先耐不住寂寞回去混夜场。
闻安得没让她继续当混子,把心理学的教科书给她弄了一桌子,舒澄澄每周要写读书报告上交,写了两周,她发现那么多书里都没有提到弗洛伊德的,闻安得吃着泡面看球赛,头也不回地说:“读那个干嘛。”
这个人看起来走调,其实是心细入微的,一点以前的事都不会让她想起来。
这天傍晚时团队在吃披萨开会,讨论着最近接到的项目在新加坡更有政策利好,前景也更开阔,一群人天马行空做起梦来,打算将来去新加坡开个新分部,这时候乔衿打来电话,舒澄澄一边吃披萨,一边跟闻安得说:“我得请一个礼拜假。”
乔衿要结婚了,奉子的那种。李箬衡本来打算明年办婚礼,但发现怀孕的时候已经快三个月了,这下要提前结婚了。怎么说都是有点仓促,李箬衡他妈妈不满意,在旁边数落李总,“大乔那时候在读书就没办婚礼,这是第一次,女孩子一辈子能有几次,就被你搞砸了。”
李箬衡的声音听起来更不满意,“妈,啥叫能有几次啊?还想有几次?”
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办婚礼,对象都是这个人,乔衿自己倒不大在意仪式,只说:“你回来就好。我没有别的伴娘。”
“好说,”舒澄澄啃着披萨边,看着闻总说,“但你得给我买机票,不然我没钱给你上礼。”
闻安得听出她在夹枪带棒暗示自己加薪,得寸进尺,“好说,我可以给你报销,但你得带我去吃席。”
程序员说:“闻总你挺厉害啊,这就要登堂入室?那别报了,你自己去新加坡吧。”
乔衿在那边判断出情况,以为她真要去新加坡上班,“你还要走?北京还不够远?”
舒澄澄一巴掌拍住程序员的嘴,朝电话嘿嘿笑,“他开玩笑的啦,大乔贴贴。”
乔衿其实本来就很幼稚,孕期又有点情绪化,当下好像真不高兴了,已经把电话挂了。
舒澄澄和闻安得买了机票去江城。隆冬腊月的江城,街边的冬青松柏结着白霜,气色萧散,满城山风,不下雪。
闻安得是回来看看老闻董,舒澄澄自己开了酒店住,陪乔衿吃了几顿饭,做了一次体检,忙忙碌碌就是大半个礼拜过去,婚礼前一天,舒澄澄又陪乔衿去最后一次确定婚纱尺寸,也再试一试当伴娘要穿的衣服,乔衿给她选的是件浅长春花蓝的长裙,挺拔温柔的缎面材质。
她换上裙子又试了一遍,这几天她瘦了一点,店员帮着收腰那里的黑色宽缎带,乔衿在旁边支着下巴看她,突然说:“东山雁快要竣工了。”
舒澄澄在下飞机的时候就已经在机场看到巨幅的楼盘广告了,东山西麓的新楼盘并没有叫那个名字,而是取名叫“雁”,一栋栋灰瓦小楼,在明月光辉下集散错落,桀骜悠然。
耀眼的成果,曾经跟她有点关系,如今毫无。
舒澄澄低头捋裙摆,乔衿又说:“这么多天,你一眼都没有多看江城。很害怕?”
她从镜子里瞪着乔衿,乔衿也瞪着她,她不高兴被戳穿,乔衿也不高兴她这些天假惺惺装四平八稳,绝口不提跟江城的任何瓜葛,好像她没来过这个地方也再也不打算回来似的,不仅在北京有了新朋友,说起北京,用的词甚至是“回”。
两人差点要不欢而散,但她不放心乔衿一个人走,乔衿则要去接小林,小林前几天打球崴了脚,上下班需要人接,但李箬衡最近太忙,于是同事和乔衿轮流代劳。乔衿边换鞋边说:“她在东山雁,你怕就别去。我不需要你管。”
舒澄澄偏要管,带点赌气成分。去就去,几栋房子而已。
她打车跟乔衿去东山,路上山道微寒微清带点青草味的空气从窗户钻进鼻尖,跟晚饭后被握着小臂散步的气氛有些相似,她走了神,等反应过来时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东山客附近。
她以为自己把地址设置成了以前的住处,但看看手机,并没弄错,提醒司机:“我们不是去东山客。”
司机说:“小姐你是外地的吧?东山上刚通了新路嘛,两边连起来了,这么走会快很多。”
车子掠过东山客27号,她没再说话,余光只看见门窗黑漆漆的,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住,院里的大树又是一树枯枝,小灯笼还挂在上面,都褪了色。活像一座废墟。
又开了一截,只在图纸和宣传照上见过的月亮映入眼帘,和天边那轮真正的圆月相比,这一轮在视觉上更加庞大,更加梦幻,带有飞天的态势和凝重的压迫感,司机给她这个外地人介绍:“雁心,我们江城的新地标。”
道路穿过山林,车停在那轮改名叫雁心的建筑脚下,走近了才发现,其实中心内部暗着一半,应该是还在布光。小林不知道在忙什么,一时没接电话,乔衿去临时办公室找小林,舒澄澄没跟上去,鬼使神差地弯腰,慢慢轻轻,把手掌覆盖在台阶上。
换材质了。从木头换成了粗粝的石头,愈加削减了人工痕迹,让人感觉好像真是在月球的内脏里行走。
她最初想要的就是这种近乎渎神的冒犯感,最开始设定成木头台阶,是为了便宜,那时她还很束手束脚,不敢信马由缰地肖想狂妄的设计,后来胆子大了,把之前的小细节一个个推翻重来,可是辞职前没来得及改到这里。
但它最终还是改好了,沿着她的思路。
她回来几天,始终没有碰到过霍止,但这个人存在得具体且明确,城市真正的地标。
观景台的半层是露天的,正有夜风丝丝缕缕吹过来,她想点支烟喘口气,手摸到口袋里找打火机,边找边走到栅栏边,放下装裙子的袋子,探出身子用力呼吸了一口冷冽的夜风,侧后方传来一把清越困倦的声线:“别靠在那。”
夜色漆黑,她刚才没细看,霍止原来就靠在一旁的长椅里,听声音像是睡觉刚被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