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南枝觉得自己可能也有点当海王的潜质。
比如现在——
身前的男人双手撑着木桌沿,修剪得平齐的指甲,干净修长,手腕处铂金腕表上的灰色分针从她拒绝宋祤要负责的请求后,已经转了一大格。
季南枝视线落在他素白的衬衣腰间,本该熨烫平整的布面有些凌乱的折痕,想到是自己弄乱的,她脸上尽是褪不去的绯云。
“为什么?”
宋祤问她。
“人体在紧张刺激的环境下会造成肾上腺激素骤升,从而做出过激的行为,也可能产生坠入情网的错觉。”季南枝把最后一沓材料塞进包里,抬头望向他,“所以,这只是意外,我们谁也不要放心上。只需要耐心等待我们血液中的酶将它分解掉,就能恢复理性。”
宋祤表情有些难以形容,他沉默地将对方的话在心里又复述了一遍,才开口道,“肾上腺素的半衰期只有几分钟,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你也说的是半衰期,计算它完全消失几乎不可能,不是吗?”季南枝被他严谨的态度逗乐了,从包里掏出包牛轧糖,递了一块过去,“别纠结这了,我要去食堂吃饭,你去吗?”
“这会不去。”宋祤丧丧地接过糖,摇了摇头,怕她误会又解释了句,“顾泽接了个院里的项目,托我今天必须把一部分材料整合后发给他。”
“那好吧。”
季南枝本想说工作也不影响吃饭,看他似乎情绪不高也不多勉强,简单寒暄后,她就先一步离开图书馆了。
这会儿第四节的下课铃还没响,梧桐大道上的学生只零星几个,她走在路上跟胡子欣通电话,她原是想请她出来一起吃个饭,不巧对方还没回校。
“你还在兼职?”
“额……是。”
胡子欣回得有些支支吾吾,她那边马路上的嘈杂背景声明显,显然是在哪个高峰路段附近。
“下午是薛老的课,你别又忙忘了。”
“嗯嗯。那一会儿,有空再聊。”
季南枝本也不想多追问,见对方连声再见也不等她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不禁有些心生疑虑。
手机还停在通话界面上,她盯着看了几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点进通讯录,拇指下拉滑动,最后停在方社长那一行。
【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机械的女士提示音从听筒里传出,季南枝并不意外会被挂断,她遂又微信上在社团群里给对方发送了个消息——
【我会欧:@谦谦君子 方社长,征文大赛的策划方案我已经发你邮箱了,纸质版需要今天拿到社里吗?】
【热心市民:@我会欧 小南南这么快就写好了?期待.jpg】
【我会欧:我怀疑你在内涵我。给爷死.jpg】
【我是大帅哥:小南南别理他,胡世明就是欠揍。老方今个一大早就出门了,我们也联系不上他。】
……
后面就是爱水群那几个在斗图,她要找的方谦友确实一直都没冒泡,一直到了下午叁点多,微信上才收到他的回复。
【谦谦公子:你把策划书先拿给蒋秋云老师,今天下午刚好有她的课,你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她。】
【我会旺:好的。】
季南枝心里着急赶四点的讲座,收到信息后就踩着铃冲出教室。蒋老师他们办公室就在慎思楼,工管跟国金两个系的办公室都在同一层。
她小跑赶到B-310门口时,青灰色的钢质门半掩着,里面传出切切细语声,她屈起两指节轻叩叁响,嘴里问着“我可以进来吗?”,脚已经踏了一只进去。
房间里的两个人目光都聚到门口,看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班导下午好!”季南枝礼貌问好到。
坐着的徐叶推了推镜框,唇边弯了个礼貌的弧度,“季同学是有什么事吗?”
声音跟她们上一次碰面时相比,明显温和许多。
“我来把征文大赛的策划书拿给蒋老师。”
“那你先放那张桌上吧。”徐叶手指朝左前方一点,“她应该没这么早下课,回来我会告诉她的。”
这正和她意,季南枝放好文档,又朝班导道了句谢后,径直往门外走。
路过从她进门后就一直沉默的短发女生时,她不小心肩膀撞到对方,便连忙伸手去扶,结果对方并不领情。
“不好意思,路太窄了。”
秦爽看着能并排走起码叁四个人的过道,眼神有些不满,“没关系。”
季南枝轻轻拍了拍对方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松了口气,“那我先走了~”
对方轻松的语气并没有感染到秦爽,毕竟她今天到这来也不是来讲笑话的。
她看着已经被阖上的门,确保脚步声离这里有段距离后才继续刚才没讲完的话。
只是碰巧遇上而已。
秦爽心里这般想着。
慎思楼离图书馆只有七八分钟的脚程,季南枝穿过蔷薇花圃,转身拐进了左手边的一条林荫小路。
两旁的繁茂高耸的大树形成天然围墙,层迭的翠绿枝叶把午后热辣的日光遮住大半,剩余的光线从缝隙零星撒下,在鹅卵石板路上印出点点光斑。
季南枝很喜欢走这条小道,正所谓绿茵生昼静,烦心事也能少一二。
顺着蛇形小径往里走,转个弯,就快要接近出口,蓦地视野里闯进一个人影,那人屈膝半蹲在路旁,淡金色长发几近拖地,在日光下像一汪银泉。
微风翦翦,空气里有蔷薇花香。
季南枝以为自己遇见了童话里的精灵。
那人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季南枝一时有些左右为难,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前走,正犹豫着,对方已经看了过来。
那是一张典型的欧洲面孔,肤白鼻挺,眼窝处笼罩在深刻的暗影下,灰蓝色瞳仁不带情绪地注视着她,气氛有些吊诡的静谧。
她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斟酌了会,季南枝大着胆子走近,“Any help?”
“Was macht mich nicht umbringt, macht mich st?rker.”
(那些没能杀死我的,使我更坚强。)
德国人?
季南枝视线下移,看到了他身前的路缝中开出一小束紫色野花,
“Diese Blume sieht sehr sch?n aus.”
(这朵花看起来很漂亮。)
不知是被她蹩脚的发音逗笑还是旁的,那人脸上的表情终于生动了些,他施施然站起身来,格外修长的身形堪比中世纪的希腊雕塑。
季南枝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惊艳。
“你是这里的学生?”男人的声音浑厚清晰,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汉语,发音标准且悦耳。
大受震惊的季南枝短暂失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带,“是。”
施斐对她明显慢半拍的反应没有表现不悦,裹着热度的风从他身后吹来,把他细长的金发吹拂起,发尾甚至抚过对面女孩的脸颊。
他有些不自在地后退半步,施斐抽出手拢了拢被吹乱的长发,尽力想将它们恢复成原来乖顺的模样,可惜穿林风并不如人所愿。
无奈地接受了现实,施斐语带抱歉地说,“不知是否唐突,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带我到你们学校的图书馆正门吗?”
“啊?……可以。”季南枝说得有些磕绊,不争气的模样被她用咳嗽刻意掩过。
男人出众独特的外貌在路上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去图书馆的一路频频被人侧目,出于好奇,季南枝还是开了口。
“你也是来听讲座的吗?”
对方没有否认,像是承认,又或者只是在魂游天际。
季南枝心想他可真像个哲学家,似乎无时不在与这世间互通,当然,这不包括跟身边的她闲聊。
等她尽职尽责将人送到目的地,季南枝就毫不留恋地跟他分道扬镳。
就是忘了问他叫什么。
季南枝为此略表遗憾,不过这遗憾并没有持续太久——
图书馆五楼报告厅里掌声雷动,讲台上的男人站得板正,神情是脱离了周身嘈杂的怡然自得,如果当看他,季南枝会以为他是在湖边垂钓。
掌声渐微,男人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他说,“很高兴来到这里,大家好,我是施斐。”
声线一如林荫路上对话时那样,可以确认是同一个人。
所以,他确实算是个哲学家。他就是这几年被自己崇拜至极,奉为本命的——施斐教授?
他居然不是个老头子?
季南枝脑子里窜过这样没礼貌的念头。
如果说弗洛伊德是那把打开通往精神分析学那座神秘城堡的钥匙,那么施斐就是进入城堡后最举重若轻的住客之一,他将前任的理论学说最恰当地整理打包,然后输送给想要窥知一二的普通人。
季南枝以为写出《噩与梦》的,至少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
看来古话说人不可貌相是真的。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演讲,施斐教授或许写论文报告有一手,但肯定不是个优秀的演讲家,起码,在他跟众人讲解完拉康所提的想象界、符号界和实在界这叁元组时,报告厅至少有一半的人已经进入半冥想状态。
季南枝倒是听得十分尽兴。
一个多小时时间过得很快,演讲进到了最后提问环节,季南枝跃跃欲试,可惜被另一个女生抢先一步。
“弗洛伊德说「性是一切的中心」,可拉康却提出了「性关系是不存在的」,那么对于施教授来说,更认同谁的观点?”
问题一出,底下一片哗然,毕竟提到性对于国人总是更隐秘的话题,更别说大庭广众之下,女生主动提及。
施斐似乎对此并不惊讶,他微笑道,“如果我说他们观点并不矛盾,我都认同的话你是否接受。”
提问的女生微讶,“教授你的意思是?”
施斐转身在白板上写下“1+2=3”的式子,他反问道,“你觉得男女关系是像这样的吗?”
台下的人很多表示困惑。
“在这里我们可以说3是1和2相加的关系,可是男性跟女性难道能用比如男性加女性等于孩子,孩子是他们俩之间的关系类比吗?”
“拉康所提出的观点其实是表达,没有一种关系能相对于女人来定性区分出男人,反之亦然。拉康用「性关系不存在」描述了性的异质性。”
“就如《爱的多重奏》书中所说,「在性爱中,每个个体基本上只是在与自己打交道」。所以同学你悟了吗?”
报告厅里有人笑出声来,不经意调皮了下的施斐,倒是依旧正经得看着提问的那位女生。
“谢谢教授,我回去再领悟领悟。”
观众席上的人笑得更大声了,不过施斐一点也不意外,莞尔继续问道,“最后一个问题,还有人想问什么吗?”
季南枝没等他话音落下就蹭的一下站起来,大方问道,“施教授你会做春梦吗?”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讲台上的人挑了挑眉,“自然。”,他间顿少顷,留下无尽遐想,随后狡黠一笑——
“不过细节不能告诉你。”
季南枝心脏一抽,她竟觉得现在的施斐教授通身被光芒浸润。
他也太耀眼了吧!(——论粉丝的自我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