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进了铁皮屋,议论声也渐渐变成了打牌的吆喝声,楼道里却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然后便有一名长相青涩,身材瘦小的少年气喘吁吁地来到空地上。
“那本书是我的。”他满脸通红地说道。
“你这个年纪怎么不在学校上课?”叶淮琰翻了翻这本数学书,发现里面写满了红色笔迹,还夹着一张草稿纸,纸上写着一道解了一半的几何题。
“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我得挣钱。”少年没有过多解释什么,脸却更红了。他在羞愧,因为自己的失学。
“挣够钱你还回去上学吗?”文佳木不放心地问。
“我肯定要回去上学的。高中毕业只能在工地上扎钢筋,但是我想当建筑师。”少年黝黑的脸上点缀着一双再明亮不过的眼睛,那里面全是希望和理想的光芒。
文佳木放心地笑了,叶淮琰点点头,指着草稿纸上的几何题说道:“你第一个步骤就做错了,我教你。”
少年惊喜地问:“你会做高三数学题?”话落他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是老师,他当然会做题!
“我错在哪儿了?我想了一整天都没想出来。”少年立刻蹲下身,极为认真地看着稿纸。
就在这时,一脸餍足的吴梅推开门,招手唤道:“你们进来吧,我们完事了。”
文佳木的脸又红了。
叶淮琰低笑着拉拉她的手,嗓音沙哑地说道:“走吧,我们进去说。”
进屋之后,吴梅任劳任怨地做饭,曹大伟逍遥自在地玩游戏,叶淮琰和文佳木则认真细致地帮少年讲题。
交流中,少年说他叫林毅,和刚才那个叼着香烟的男人是本家叔侄。那人叫林虎,是一个小包工头,住在这栋铁皮屋里的人基本上都是他的同乡,被他招来打工的。
“我妈跟人跑了,我爸去年出了车祸,一条腿截肢了,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在上学。我休学了一年,想着等攒够钱了再回去参加高考。大学学费可不低呢,一年得交几千块,我弟弟妹妹也要上学,我爸爸每天都要吃药,不然伤口就疼。”
林毅用平平淡淡的语气诉说着他的苦难。
文佳木心里难受极了,却也只能表现出平淡的样子。她知道,有时候怜悯其实是一种伤害。
“会好起来的。我两条腿都不能走路了,现在也挺好。”说这话的时候,叶淮琰握住了女孩的手,而女孩也马上紧紧把他握住。
“嗯,虎叔说了,只要我肯干,日子肯定过得不差。”林毅咧开嘴爽朗地笑了。
“这样吧,以后我帮你补课,我数理化都还行,英语也可以,语文勉强可以辅导一下。”叶淮琰温和地说道。
林毅喜出望外,急忙问道:“你要多少补课费?我每个月工资是七千五,我给你两千吧?”
哪有人一张口就把家底都给撂了?叶淮琰不由低笑,然后摆手:“不用给钱,我整天没事干,也挺无聊的。”
“你怎么会无聊呢?你们俩——”
林毅看了看文佳木,想到两人在空地上又是跳舞,又是说笑,还亲嘴的画面,脸又红了。跟那些单身狗比起来,这两个人的小日子不知道过得多滋润。
文佳木也脸红了,连忙把自己藏在叶先生身后。
叶淮琰反手摸了摸女友毛茸茸的脑袋,斟酌道:“这样吧,你每天过来帮我护理一下,就当抵偿补课费了。我不能走路,洗澡什么的不是很方便。”
林毅连忙点头,曹大伟却扬声说道:“你可以让你媳妇帮你洗澡啊。”
文佳木连忙把滚烫的脸颊藏进叶先生的颈窝里。她是很想帮叶先生洗澡啦,但是她不好意思开口啊!
叶淮琰被她通红的脸蛋烫了一下,颈窝里一阵一阵发热,于是便低声笑了。其实这样的生活也挺好,苦点,累点,真的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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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佳木搬了半个月的砖,皮肤晒黑了,人也瘦了一大圈。
叶淮琰再也说不出苦点累点无所谓的话。他点了一大桌丰盛的外卖,又买了几瓶酒,把林虎约过来吃晚饭。他不是不懂应酬,只是懒得应酬而已。
当他真正想要博取一个人好感时,林虎很快就被他的气度和学识折服了。
“行,文佳木的工作包在我身上,明天我就调她去扎钢筋。不过扎钢筋是个技术活,她——”
叶淮琰淡淡说道:“我让她跟着林毅学了十几天,她能行。要不我让她现在就扎一个给你看看?”
文佳木连忙拿出工具,表演了如何用不同方式扎钢筋。也喝了一点酒的林毅啪啪拍手,嘴上直叫好。
林虎见他们有备而来,便也没有再说什么推脱的话。
送走了林虎、林毅叔侄俩,文佳木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又把叶先生扶上床,拉上床帘,左右看了看,然后便像做贼一样溜了进去,跟叶先生挤在同一个床铺里。
【明天我就能接触到钢筋了。】她用手机打出一句话,翻转屏幕给叶先生看。
【有些劣质钢筋凭肉眼就能看出来。我教你。】叶淮琰也打了一句话,然后把存储在手机里的各种劣质钢材的图片调出来,给木木看。
两人一来一回地打着字,额头轻轻碰在一起。教着教着,床帘里的温度升高了,喉咙干渴的叶淮琰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冲动,低下头吻住了女孩鲜嫩的唇。
文佳木只是微微一愣就选择了乖巧地回应,眼眸里氤氲着潮湿的水雾。
吻完,叶淮琰哑声问道:“刚才我教你的都记住了吗?”
“啊?你说什么?”被吻得昏头昏脑的文佳木满脸都是茫然无辜。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和粉粉的鼻尖,叶淮琰止不住地低笑起来。能把女友吻到忘乎所以,他觉得很满足。
【算了,你记不住也没关系,我在你的安全帽上装了针孔摄像头,明天你在工地上看见什么,我用手机也可以看见。有没有问题我会判断的。】
叶淮琰在手机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文佳木终于放心了,脸红红地点头。
叶淮琰给母亲的主治医生打了一个视频电话,看见母亲依然躺在床上,没有恢复意识。她已经被沈云浩转去了别的医院,连叶富华也不知道具体地址。
“慢慢来,不急。”主治医生温柔地安慰着。
“谢谢你医生,我过一阵就回来,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之后,叶淮琰的脸上露出怔忪的表情。
文佳木却在这时主动吻了吻他的脸颊,又抱住他的腰,附在他耳边低语:“等我们成功了,我们就把好消息告诉廖阿姨,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她这般笃信着,于是叶淮琰也坚定了心中的信念。
“今天晚上不要去上铺了,留下来陪我好吗?”他紧紧抱住女孩娇小柔软,却又无比温暖的身体。
文佳木把滚烫的脸颊埋在他怀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仿佛看不见表情,她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的贪恋。她也不想上去啊,只想与叶先生时时刻刻抱在一起。
她没有给出回答,却悄悄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叶先生的腰。
叶淮琰在她耳边温柔地低笑,于是所有焦虑都消散了。
第95章
通过安全帽上的针孔摄像头,叶淮琰可以看见文佳木的活动轨迹,也可以看见工地上的情况。
几天下来,他已经对张庄工地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与之前料想得一样,这里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混乱。
施工混乱,监管混乱,处处都是混乱。不仅各种建材存在偷工减料的情况,安全防护措施也极其不到位。
砖头里掺杂了大量的黑心红砖,用手都能劈开。钢筋里混入了地条钢,还存在把粗钢筋拉成细钢筋违规使用的现象。浇筑在承重柱里的钢筋强度不合规,直径未达标,数量也不对,劣质钢材的占比高达40%以上,而这些钢材绝大多数来自于同一个厂家,那就是samp;h。
如果一栋大楼是用一半的劣质钢材修筑起来的,那么它的寿命也将大大缩短。如果遇到极端天气,比如地震、台风等等,那么危险时时刻刻都会发生。
文佳木每天去上工,叶淮琰都觉得心惊肉跳。
他看着摇晃不定还未曾铺满木板的脚手架,嗓音里都带着恐惧的沙哑:“木木,今天上完班你就不要再去了,我让沈云浩马上联系记者。”
通过蓝牙耳机听见叶先生的声音,文佳木小小声地答应。
下午一点多,暗访的记者果然来了,还拍到很多素材。一个小时不到,新闻就见诸媒体。作为一个超大型安置区,将来入住的居民多达十万众,这些人当然会对张庄的施工进度格外关注。
看见披露在媒体上的劣质钢材的照片,民众们愤怒了,立刻给相关部门打去举报电话,强烈要求他们严查。
空闲的时候,文佳木也会拿出手机看看舆论的动向。张庄安置区使用劣质钢材的新闻已经上了热搜。
“这下samp;h的问题总该披露出来了吧?”文佳木喃喃自语道。
然而并没有,管理如此混乱的一个工地,处理起负面新闻的速度却堪称雷厉风行。暗访的记者前脚把新闻发出来,他们后脚就请了另外一组媒体,又请监管部门的人对工地上的钢材进行抽检。
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抽检的样品中,凡是百分百达标的优质钢材,生产厂家都是samp;h。
极个别不达标的样品,其质检书竟然是假的,上面的商标虽然是samp;h,却明显与samp;h的商标存在区别。换言之,不是施工方故意偷工减料,而是他们上当受骗,买到了假货。
而且假货的占比很小,不到1%,稍微整改一下就行了,罚款停工都不用。采购钢材的负责人引咎辞职,换了一个新的负责人。这位负责人在镜头前对samp;h的钢材大夸特夸,又表明了兴建优质小区的决心。
该区的领导班子也被请来了,在记者面前侃侃而谈,先是表扬了施工方认真负责的态度,后是表扬了建材的过硬质量,并着重提及了samp;h的钢材是如何驰名海内外的。
把领导的话总结起来只有一个意思:之前那个记者只是偶然发现了施工方买到的假货,于是就认为整个工地的钢材都是假货,然后夸大事实制造焦虑。民众大可不必恐慌,一个十万人的超大型小区是没有哪个施工单位敢拿工程质量开玩笑的。
领导的讲话和抽检的结果发布到网上之后,舆论一下子平息了。更可笑的是,张庄工地还因此获得了省优质工程的殊荣。
什么叫做指黑为白,指鹿为马?
文佳木打开网页上的图片,眯眼看了看举着“优质工程”奖状的矮胖负责人的照片,心里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荒谬!
这是何等荒谬的景象?明明是一个处处都偷工减料的工地,到头来竟然被认定为优质工程。用来打造张庄安置区的工程款,想必被这些所谓的负责人层层剥去了油水吧?否则他们不会连一块像样的砖头,一根结实的钢筋都买不起!
没人敢拿十万人的性命开玩笑?在这些嗜钱如命、贪婪无度的人眼中,人命算什么啊?反正楼塌了,会有叶先生那样的结构工程师帮着顶罪的。他们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就可以把数百万、数千万,甚至上亿的工程款收入囊中。
文佳木气到浑身都在颤抖。
“那些劣质钢材真的不是samp;h发售的吗?工地买到了假货?”文佳木通过蓝牙耳机与叶先生说话。她蹲在脚手架上,正挨个儿扎着钢筋,低头一看,下面是忙忙碌碌小如蚂蚁的一群建筑工。
“十几年下来,samp;h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制假贩假系统。为了获得更高的利润,他们生产出来的劣质产品并没有回炉重造,而是分销出去了。这些产品应该有两套质检书,一套真的,一套假的。如果没被抽检到,那么它们就是真的,也是优质的。如果被抽检到,并且证明是劣质产品,那么施工方就会拿出假的质检书,表明他们买到的是假货,这样就可以洗去偷工减料的责任,也洗去制假贩假的罪名。”
文佳木听得直咋舌:“难怪这么多年都不见samp;h翻车。钢材是真是假,全凭他们一张嘴啊!”
“所以这种程度的曝光是没有用的,如果只是小范围的舆论压力,他们完全顶得住,也可以处理干净。”叶淮琰沉吟道:“木木,你不要去上工了,我还得再想想下面该怎么做。”
“这种程度的曝光都不行,那得达到什么程度?照这样下去,等小区建成,多少家庭会因此而受到莫大的伤害?”文佳木忧心忡忡地问。
就在这时,离她不远的林毅站起来擦了把汗,身体却摇晃了一下。
脚手架没搭稳,也未曾铺满木板,他贫血,站得太急,眼前一黑竟然踩空一脚,骤然从八九层的高度摔了下去。
叶淮琰早已说过,这个工地的安全措施极其不到位,所谓的安全网根本就不承重,林毅从高空摔下,竟然直接把网兜砸破了。
咚的一声闷响,林毅落在地上,脑袋和口鼻缓缓流出鲜血。
文佳木看呆了,当即就想站起来跑到脚手架边查看情况,却听见耳机里传来叶先生焦急地呼喊:“木木你千万别快速站起来,这样容易头晕!慢一点!手要抓着栏杆!慢一点!对,就是这样!”
文佳木照着叶先生的指示,很缓慢地站起来,眨了眨眼,定了定神,然后才走到栏杆边往下看。
很多工友已经围过去了,林虎焦急的呐喊声隔着这么高的距离都能听见。
“叫救护车!快点!医生来之前谁也不准碰他!”
“林毅怎么样了?”叶淮琰沉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