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昼夜而已,转瞬即到。
直到第叁日下晚,单玉凝才交接完商铺的事宜,看着手下人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她才难得活动了下筋骨。
叁日,不曾回府好好休息了,这叁日都是歇在店里,只为让新来的小厮更快地熟悉起商铺的生活。
是时候回去准备嫁妆了。
这个地方……
以后怕是不能再这么轻易地来了……
单玉凝站在店铺门口,凝望着店铺里的一切,她四五年的青春大半都耗在了这里。
从一开始跟着母亲后面学看账薄、打算盘,再到后来一人撑起一家店,个中辛苦,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不过,一切值得。
再没有比管理店铺更好向单家表衷心的法子,也没有比店铺更适合她舔伤的地方。
自她告诉父母自己只是侧妃后,便觉得无颜面对单府上下,只得借着交接事务的名义逃到店里来。这叁日,家里也未曾派人来看过她,甚至连一向伴她长大的沁儿也似是见风使舵般,离她而去了。
不打紧,反正世子也让她一切从简,今日回去之后,随便准备个包袱明日就可以上路了。
可身后一声熟悉的“凝儿”让她陡然一惊。
母亲?!
“您怎么来了?”单玉凝激动得扑上去。
都说人老渐缩,她出落得高挑大方,在她面前母亲倒像是矮了半头一般弱小,但还是轻拍着她的后背,嗔怪道:“明儿就是要出嫁的人,怎么今日还是这么不知礼数。这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是看你笑话?”
单玉凝喜不自禁,只觉得眼中热热的,但又不好当街哭出来,便只得生生咽了下去。
母亲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不哭了,娘带你上街看看有什么想买的,以后进了宫,有些东西想要就不易得了。”
单玉凝点头,母亲牵起她的手,像幼时带她上街怕走散那般,紧紧得将她掌心揣在腰间。
那时单玉凝还总嚷嚷道:“娘亲,手手手,疼。”
母亲的记性总是不大好,常常是松了几下之后,便又紧紧将她扣住。
还有时,母亲忘了她年幼,出身将门的母亲步子飞快,矮小的单玉凝就只得蹬着小短腿跟在母亲后面,奔波于各处。
等到晚上回去的时候,小腿疼得都爬不上床,母亲一边给她揉腿,一边心疼得骂她不识数:“走不动路不晓得喊呀。”
单玉凝也总是委屈巴巴:“即便我喊了,娘亲你也记不住啊……而且,娘亲玩得那么开心,我怎么喊呀。”
现在想想那些日子,总是不自觉湿了眼眶。
现在母亲老了,手脚早不如当年利索,儿女也都长大,很多事都放给孩子们做了,她落个清闲,自然在街上慢慢走,一边和单玉凝说着话。
“明日要带进宫的东西,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这叁日不在,我也摸不透你脾性,只能和沁儿猜着你的喜好收拾,一会你回去再看看,可有什么落下的,回头再叫人给装进箱里去。明日一早接亲的人来了,可没时间再拾掇。”
“娘……”单玉凝只当这叁日家里不曾来人喊她回去,是对她只落了个侧妃的心寒,不曾想竟都是在家给她忙着准备嫁妆,眼泪再也止不住涌了出来,哪还顾得上什么形象,当街抱着母亲就像个婴孩般啼哭起来。
街的一侧,身穿紫色直裰便服的安奕昊停下脚步,手中扇子一阖,直指单玉凝的方向道:“呦?王兄,那位当街大哭的可是你的新王妃?听闻你拣择当日,她也在你房内哭了起来?”
世子扫了一眼,继续低头挑选着银铺里的器具,“我房里的消息传得倒挺快,又是赵尚宫说得?”
“害。”安奕昊用扇尖挠挠脑袋,“王兄,不是我说你啊,你这格局就小了。您现在贵为世子,和父王一样,家事私事皆是国事,大家关心关心国事有什么不对嘛。”
世子把一根银簪揣进怀里便走了,走之前把安奕昊推到店铺老板跟前:“他,结账。”
单玉凝这止住了哭声,恰好抬眸时,远远地瞧见世子和一男子在店铺前的亲昵之举,又想起那日世子单是挑逗她,却偏不占有她。心下细想,“世子好男色”的事情十有八九,铁定不是空穴来凤。她想早日诞下世孙,怕是得费些心思了。
想到这,单玉凝羞红了脸和母亲轻声说:“倘说真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女儿还真想去一处。”
母亲慈爱地望着她,单玉凝犹豫半晌还是低声说出那四个烫嘴的字:“风流场所。”
母亲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后见着单玉凝羞红了耳朵,才隐隐猜到。
“你说那事啊。”母亲也不好意思地别过头,道:“这种事哪还需要我们操心,你那日来店里不久,宫里便来了教化的嬷嬷,你入宫之后,从日常礼仪到房中之事都是会教你的。”
单玉凝听到“房中之事”四个字已然有些羞涩,再者母亲已经这样说,她也不好再和母亲一同逛妓院,但想着世子毕竟不同于一般男人,夜里寻了机会,还是得再去一趟青楼问问熟悉房中之事的人才好。
只是她没想到,再一次见到世子,居然就是在青楼。
好容易夜里和沁儿商议好,由沁儿在家替她就寝,她女扮男装出去“学习”。偏不凑巧就在青楼门口撞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玉凝想着自己现已是男装打扮,世子应是认不出来,便故意不瞧他,装出熟悉的模样上楼梯,一个人却突然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抬眸,是那熟悉的唇角讥笑。
“让本王看看,这不是本王的妃子吗?怎扮成这个模样到青楼来了?”
世子一边说着还一边轻浮地勾出她几缕碎发。
她一时间想不到好的借口和世子解释,便只得装出不认识地拍掉世子的手,鼓起勇气凶他:“哪来的黄毛小儿,敢挡爷的去路?”
世子一手伸到她的下面抓了一把,单玉凝来不及控制自己,一声欲求不满的“嗯”便已经发了出来。
单玉凝知道世子穿着便服,扮成寻常公子的打扮,便是不想让人认出,但她想赶紧从世子面前溜走,便故意在世子面前跪下大喊:“臣妾知错,请世子邸下赎罪。”
“咳——”世子无奈,大声清了清嗓子,强行把单玉凝拽了起来,低声道:“想学习房中之事,日后你进了宫为夫自会教你,不肖你费这般心思。”
“不过是害怕世子殿下嫌臣妾愚笨,所以先来预习一下罢了。”
“六局的人会让你提前预习的,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入宫,要我送你回去吗?”
世子抓着她强行往街上走,单玉凝生怕自己被世子送回去,偷溜出来的事被父母发现,便赶紧甩了胳膊顾自往前走。
“好走不送,明天见。”
单玉凝回首,只见的喧嚣繁华的街灯中,有一个人露着招牌的假笑朝她摆手。
待单玉凝离开后,安奕昊从暗处冒出来,拿扇子拍了拍世子肩膀:“王兄,不是我说你啊,何必把王嫂堵了,坏了我一出好戏呢?是什么让一个妃子,入宫前夜还女扮男装深夜到访青楼呢?又是什么,让一个世子在大婚前夜还冒出来跟踪王妃呢?想想好有意思啊。”
世子经他身边走过,露出灿烂的假笑:“奕昊啊……”
“嗯?”
“你该去找说书先生派遣寂寞了。”
说完,世子由晴转阴,换上冷漠的神情走开了。
入宫当日,她一打开房门,便看到父亲单誉站在院里。
单誉是个武官,不善言辞,平日里都是带着家里男儿们在武场上摔打射击,见面机会本就不多。加之单玉凝长大后,男女授受不亲,父亲更是刻意减了和她的单独接触。故而今日一见,着实吃了一惊。
两人对视半晌,父亲开口:“凝儿,一会洗漱好了,不要带妆,来我书房一趟。”
沁儿给她梳妆的时候她都是魂不守舍的,父亲要与她说什么呢?关注东宫状态给单父提供圣上讯息?还是给世子吹耳边风,帮哥哥们谋取更高的职位?父亲又会不会因为她没得到世子妃一位而怪她呢?会不会说她就是单家一个养女一条狗呢?那又为什么不要让她带妆去书房呢?
哎。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她单玉凝是单家养女,为单家尽到自己的义务莫不是应该的吗?
想到这,不禁豁达了许多,满面笑容去了书房接受命运的安排。
不料,一进门便看到父亲倚在太师椅上哭,但又不想让她发觉,只得用拇指和食指在两边的眼角一抓,当真她是傻子,看不到父亲揩泪,还听不出父亲沙哑克制的嗓音吗?
她未曾见过这样的父亲,有些手足无措,便率先讲话,试图缓解父亲流泪的尴尬。
“父亲,凝儿来了。”
父亲抓着桌边颤颤巍巍起身,不想被她发觉流泪,便扭头望着窗外,“你今日出嫁,东西可都收拾好了?”
“蒙母亲费心,早帮我收拾妥当了。”
“那就好。”父亲嘴里反反复复喃喃着这一句“那就好。”,情绪也随之缓和下来。
父亲叹了口气,终是转过身来看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单玉凝即可跪了下来,要向父亲行大礼,被父亲拦下,“你已是宫里的人,怎还能让你行如此大礼。快起来。”
单玉凝不起,磕了叁个头才直起身子说道:“玉凝感恩父母大人养育之恩,今后定尽绵薄之力保单家繁盛。”
“啪——”
父亲一掌劈在桌上,吓得单玉凝心里一惊。
“错!”
“大错特错!”父亲的嗓音逐渐沙哑起来:“我们单家男儿自己有手有脚,个个骁勇善战,家族荣光乃是我们男人的事,要你一个女儿家作甚?”
单玉凝想过父亲让她如何为单家赴汤蹈火,也准备好了为单家付出一切的准备,不曾想父亲竟……
“什么都别为家里考虑?明白吗?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养女,现在到了你出嫁的时候,就是到了和家里斩断关系的时候了!”
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养女……
这个话狠狠刺痛了她,她想过她成了侧妃,父亲不满意时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但不曾想父亲现在说出这句话仅是为了断她念想。
眼泪终是抑制不住涌了出来,这时她才体会到父亲早上在庭院里那句“不要带妆”的背后用意。
原来父亲也是这般细腻温柔之人啊……
可惜快离开这个家了,她才第一次认识到。
单玉凝狠狠磕了一个头,她试图在地上撞出清脆的声响,以掩盖眼泪不争气的低落声:“可是父亲,养育之恩不能不报啊。”
单誉叹了口气道:“你早就报完了。自你来到我们家之后,给我和你母亲,还有你几个哥哥们带来的欢乐,已是我们无法言语的恩情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单家的女儿,在东宫好好为自己筹谋吧。倘若银两短缺或是有什么需要的,上朝的时候大可以派沁儿来告诉我,回头我给你带进宫里便是。”
说完,父亲便要走,单玉凝叫住了他:“既然我不再是单家的女儿,那父亲又为何要以子女之情待我。”
单誉的脚步顿了顿,叹息道:“你是林栩之女,你就当我在尽对故友的惭愧之情。我本想待你成年之后,由你自己选得佳婿,不想圣上旨意,让你给世子做妃。是我没保护好你,不配为你父亲。”
单誉说完就走了,单玉凝瘫软在地,哭得不能自己,直到沁儿和母亲慌慌张张进来喊她去梳妆的时候,才勉强把眼泪收住。
但梳妆过后,看着铜镜里的母亲对着她的床铺发呆,眼泪便又涌了出来。
母亲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捂着嘴低声啜泣道:“都是娘不好,怪娘。”
“不,不怪娘。”单玉凝上手给母亲擦泪,眼泪就又涌了出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娘俩怎么还哭哭啼啼的,传指的内官就快到了。”
父亲出现在门外,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倚在门口在训斥两人,但单玉凝一看到父亲努力想摆出纨绔子弟的样子,实则尴尬又不自然的样子,便忍不住和母亲对视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里外都是要分别,哭哭啼啼的分别倒不如嘻嘻哈哈的分别让父母过得舒心,单玉凝坚强起来,说笑着与父母到了前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品武侯单誉之女德才兼备,名门佳媛,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特封为东宫惠贞世子妃,赐居……”
当宣昭的内官读到“封为世子妃”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后面大家说了什么她全没听进去,也不好当庭质问是不是搞错了圣旨,只得云里雾里地和父母拜别,给人扶上了轿辇。
到了宫中才知道,她居住的地方在绮云阁。而这绮云阁原是侍妾的住处,离世子的东宫又远,装饰也不如其他宫殿奢华。世子把绮云殿拨给她,分明是侧妃的待遇。
可听到两行婢女皆唤她为“世子妃娘娘”,她心里又确信了叁分。但还是转身故意瞪了沁儿一眼,“是你让他们这么喊得?”
沁儿连连跪下求饶:“奴婢不敢,是……是……”
其实不用骂沁儿,她也知道这绝不是沁儿的主意,一来也是想确认自己的身份,如若不是世子的意思,怕是底下人也不敢唤她“世子妃娘娘”。
二来,则是想杀鸡儆猴,给众人一个下马威,告诉下人她可不是可以随意欺压的主,奈何初入宫不好对宫里人下手,便只得教育沁儿,好在沁儿也颇清楚她心意。
沁儿默契地抬头望向绮云阁掌事的张嬷嬷,张嬷嬷连连跪下:“娘娘确为世子妃,奴婢不知有何不妥。”
果真是世子妃,但不知为何,她却高兴不起来。
她现在一点也摸不透世子的性子,更不明白世子打得是什么算盘。
先是让她以为自己是侧妃,然后忽又升为世子妃,现在身居世子妃,却落了个清冷的住处,反倒是让身为侧妃的温楚妍住进了本该由世子妃居住的延熙殿。
世子到底在筹谋什么呢?
到底是她做了什么让世子改变了心意呢?
莫不是因为她昨夜去了青楼?
单玉凝苦思无果,摆摆手让众人褪下,独留沁儿为她更衣。
沁儿默默为她洗漱更衣,不敢出声打扰主子,直到服侍单玉凝睡下,才跪在床边道:“奴婢知道不该出声打扰娘娘,只是临行前老夫人叮嘱过奴婢,让奴婢好生伺候娘娘就寝,睡前多虑于身体不好。”
单玉凝阖上眼,装出疲倦样:“我知道了,下去吧。”
沁儿依旧不动:“还有一话,不知道老夫人让沁儿转达,不知娘娘现在可想听。”
“说。”
“老夫人说,小姐若是想家,让沁儿给老爷带个信便好,老爷会想法子请王上开恩,准许小姐回家省亲的。”
虽是闭了眼,但感觉还是有股热流要从眼角流出。单玉凝不想在宫中第一日就抱着沁儿大哭,给旁人寻了笑话,便翻身背对着沁儿,摆了摆手。
“娘娘明日还要行大婚之礼,今夜若是难以入眠,奴婢就在外间守候,可随时召奴婢进来。”
沁儿说完,便为她熄了蜡灯退出去。
单家父母待她越是如此好,她便越是难过,不由得眼里滚出泪来,但又不敢大哭,便只得咬着锦被啼哭起来。
“不已让你如愿当了世子妃么?现在又哭什么作甚?”
身后传来世子的声音,单玉凝赶忙用手臂擦干泪爬起来跪着:“让世子笑话了,不过是想娘家爹娘罢了。”
此时已是戌时,依律,大婚前夜夫妻子时之后便不得见面,否则婚礼当天会出现喜冲喜的现象,但世子现在却突然出现她面前。
“不知世子邸下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世子往榻上一趟,顾自解开了腰带,拉起她的手道:“昨夜青楼相会的事,娘子也不解释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玉凝想抽回手,不想世子牢牢抓着并不松开,“不过是偶遇罢了。”
世子深吸一口气,沉吟道:“看来单家大小姐平日里有男扮女装逛窑子的习惯?”
玉凝正不知如何回答时,世子又说:“那单小姐的床上功夫定是了得喽?”
说着,世子就要欺身上来,单玉凝赶紧将头撇开,“大婚前夜夫妻不得见面,世子还是请回吧。”
世子并没有因此就放开她,反倒是探进了她的袛衣,一手抓住了那团柔软的包子揉捏道:“世子妃怕不是不知道,星宿宫说了,今日是合房的好日子。若是错过了今夜,怕是得等上大半年才能合房呢。”
单玉凝听到“世子妃”就想爬起来问世子,不想刚要动,世子就揪着她的乳不放,言语间满是暧昧的挑逗:“着什么急呀,有什么事明日再问,今夜先不要耽误了合房的好日子。”
“可是……臣妾并未收到星宿宫的消息呀。”
“那是他们跑得慢,还没来得及送过来,本王一听到合房的好消息,可是袛衣都没穿就跑过来找你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