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能走到哪里去呢?她不知道,只被姐姐一把拉上了马,呼呼的风声真大,却遮不住身后母亲的哭声和惨叫,姐姐好像也在哭,可她却没有回头。
这样就能跑掉么?不能的,姐姐也知道强盗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因此在树林的岔路里与她分开了。
“往大路上跑,不要停下,”姐姐在马上弯着腰看她,眼泪掉下来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的,“等你见到冰砚了……记得让他给母亲立坟。”
那就是姐姐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话音落下之后她便骑着马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后来她的尸体在山坳里被人发现,死前受过凌丨辱,凄惨得令人目不忍视。
她却得救了,半路上遇见了好心人、还被带到了官府,几天后等到了从京城匆匆赶来的哥哥,那时她已经吓傻了、连怎么哭都不知道,只睁着眼睛呆呆地盯着哥哥瞧,看到他幽深的眉眼变得更加暗沉和冷肃,有一刹那还划过了凶戾与狠辣,最终又都变作她那时尚且看不懂的哀恸苍茫之色。她一直懵着,不知天地为何物,直到终于被哥哥抱进怀里、听到他在她耳边留下一句沉沉的“对不起”才总算回过神来。
然后。
嚎啕大哭。
从那之后她的世界里就只有哥哥了——他是唯一会管她的人,是唯一会对她好、会照顾她的人。
她一直像条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回乡安葬母亲和姐姐,她要跟着;他千里迢迢回京复职,她要跟着;他决意辞官去读军官学校,她还要跟着,甚至每天都要在守备森严的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不见到人便终日心中惶惶。
为什么?不是她软弱荒唐……只是实在太恐惧分离。
她不能让家人离开她的视野,否则等待她的就是残忍的离别,譬如父亲,譬如母亲,譬如姐姐,都是这样;现在她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哥哥,如果失去他她该怎么办?天大地大,人人都有一个家,她不贪心的,只是想跟其他人一样而已,只是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而已。
哥哥待她很好,尤其在她小的时候,不管多么忙碌都会抽出时间去看她,教她读书识字,陪她吃饭说话,后来她把这段故事说给苏青听,苏青都叹着气说哥哥辛苦,简直是像父母一样在拉扯她长大。
她真的很爱哥哥、也知道他待她好,可有时她依然觉得惶恐,因为等她渐渐长大、哥哥陪着她的时间便渐渐少了,以至于现在他几乎很少回家看她,每月只是按时给她生活费,其余时候他们就像陌生人,各自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两个角落,彼此毫无干系。
他是不是已经觉得她烦了?那如果未来他结婚了呢?等他有了妻子、有了孩子,他还会源于继续照顾她么?他还会记得有她这个妹妹、会真心实意继续把她当成最重要的家人么?
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因为无法承担被抛弃的后果,那会让她痛苦到彻底崩溃。
可她又该怎么把这些过于沉痛的前尘往事说给张颂成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呢?她才不要到处去讲自己的可怜,那未免太没出息了、还会给哥哥丢人,因此眼下她只又凶巴巴地瞪了对方一眼,并在对方追问她刚才嘀咕了一句什么时大声反呛:“你管这些做什么?我都说了,你只要替我把我哥看好就行了,别的事儿少打听!——听见没有?”
这位小姐一贯像是吃了枪子儿,火气大得吓人,张颂成可没余力跟长官的妹妹顶嘴,遂又继续诺诺地应:“……听、听见了。”
第60章 脾气 “你生气了么?”
然而这句“听见了”却是典型的阳奉阴违——张颂成根本就没替徐冰洁盯人, 相反还在次日白公馆那边送信来的时候主动帮着给送到他们长官案头去了,对白家的佣人也不知道有多客气殷勤。
——开玩笑,这姑嫂之间的矛盾哪是他一个外人插得了手的?此等麻烦事还是留给她们自己日后慢慢解决吧, 他的本职要务只在于让他们长官满意, 其余的可不归他管。
这番觉悟不得不说是十分深刻, 以至于他们长官在接到信时还难得给了他一个赞赏的眼神, 他心满意足,又进一步机敏地体悟到此刻长官必然不想被人打扰, 于是在规规矩矩地敬过一个军礼后就火速转身出了屋子。
徐冰砚在房门关闭后方才展信,她娟秀的字迹跃入眼帘,写的是——
徐先生:
我想好了,要吃些有特色风味的食物, 你也晓得我回国不久、之前又去了北京,还不知道近些年上海有什么走俏的好馆子,倘若你晓得就带我去吧, 我没什么忌口, 咸的甜的都可以,辣也能吃一点, 但不能太辣。
或者我们也可以去尝尝你的家乡菜?上海有做浙菜做得好的地方么?唉, 都行的,你定吧,只要不带我去吃西餐就好,那些食物我实在腻了, 起码这半年都不想再碰。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这一周都可以,明天最好,若你定了时间和地点就来信告诉我吧。
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白清嘉
民国四年三月六日
这真是一封可爱的书信, 尤其第一段末尾处的那句“但不能太辣”,只五个字就能让人想到她的情态,一定像猫咪一样矜高又娇气,有着理所当然的挑剔和傲慢,令人读来不禁莞尔。
他的眼中已染上笑意,深邃又温柔,抬头看了眼台历,却见明天的日程下已经写满了安排;他眉头紧了紧,又看了眼她写的“明天最好”,沉默片刻后终还是从桌案上取过一张新的信纸,回复——
明日很好。
我去接你。
次日天气很好,难得出了太阳,暖融得像是已彻底入了春。
白小姐起床之后亲自开窗试了试温度,欣喜地发现这天气可以穿裙子,于是立刻就把昨晚才好不容易挑好的厚衣服全都抛弃了、又开始从头搭配,最终选了一条香槟色的半长裙上身,外面只穿一件不很厚的浅棕色大衣,漂亮极了。
她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十分满意,出门的时候却被她母亲叫住,问她这是要做什么去,当时她父亲就坐在客厅里看报,眼睛虽然没看她,耳朵却竖得很高、分明是在听她的回答。
她心虚扯谎,说什么心情好要出去买新衣服,也不知二老是信了还是没信;母亲只叹气,要她再多带几个佣人陪着,她不愿意,说只要秀知一个人陪着就好,随后不等母亲再说什么就跑出了家门,那匆匆忙忙的样子,活像只迫不及待要出去寻求刺激的贪玩猫咪。
可她又怎么能不急呢?
她……要见到他了啊。
他并未在白公馆大门口等她,因为不便被她的家人看到,因而将车停在了两个街区之外;她到的时候发现他站在车外等她,身形挺拔如苍松,英俊得令人难忘。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想笑得太明显,可走到他身边时眼睛还是亮亮的,尤其当她看到他望向她时眼底不自觉流露的惊艳和柔情,心里的得意就更昭彰,以至于还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问他:“等很久了么?”
“没有,”男人的声音低沉又柔和,并未指出她迟到二十五分钟的事实,“我也刚到。”
其实已经等了她快一个小时。
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因为他这寻常的几个字而反复悸动,竟忽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幸而他体贴,已经为她拉开了军车的车门,并礼貌地对她提出了上车的邀请。
她别了别自己额前的碎发,以这个不必要的小动作缓解自己的羞涩和局促,上车前又扭头给秀知递了个眼色,是要她别跟着——这是她们昨晚就说好的,如果今天他带了副官,那她就也带上秀知;如果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那她就也一个人赴约。
秀知晓得自家小姐的心意、深知她对眼前这位军官中意得很,自己自然无意厚着脸皮跟上去扫兴,可终归还是难免挂念她的安全,又转而对徐冰砚欠了欠身,不无忧虑地叮嘱:“那今日就烦请您多照顾我家小姐了。”
彼时白清嘉已经坐进了车里,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她身边,车门还未关上,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话语:“一定。”
语气很郑重,像许诺一样严谨,顿了顿又补充:“天黑前我会送她回家。”
为什么都说猫咪难伺候呢?因为人总摸不准它们的脉,以为自己做了好事讨好了它,结果人家却偏偏生气了,冷不丁就要伸爪子挠你一下,就算不动武也要气哼哼地瞪着你,心里用来记仇的那本账簿时不时就要厚上两页,上头一款款都是你莫须有的罪状。
譬如眼下白清嘉就是不高兴了,坐在开车的男人身边独自生起了闷气。
什么?
天黑前就送她回家?
她承认这番言行的确十分光风霁月高风亮节,可却未免太不珍惜她的辛苦了!他到底晓不晓得她为了在今天出来见他耗费了多少精力?单是考虑穿什么衣服都愁掉了她好几根头发!遑论她昨晚还失眠了、今早还为了他跟父亲母亲说谎了——他呢?根本不体谅她的辛苦,还说什么天黑之前就送她回家,那他们统共才能在一起待多长时间?
她很丧气,心里又憋屈,觉得这男人的心思真是谜一样难猜,一下子突然在马场出现撩拨得她难以自持,一下子又急着送她回家了——既然这样你约我做什么?干脆通一辈子的信、含蓄到底算了!
她也是气性大,就这么一路憋着抱怨着到了饭店,抬头一看招牌,“楼外楼”,果然是杭帮菜。
她心里闷,于是就坐着没动,他这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了,可一时又不能确定她在生什么气,想了想觉得她该是对这家饭店有意见,于是就斟酌着问她:“这家店你不喜欢?”
她还是不说话,抱着手臂窝在座位里,他以为这是默认,该是嫌弃这饭店不够好了——可这已经是时下上海滩名头最响亮的杭帮菜馆,如果她仍觉得不好,那他恐怕还是只能带她去吃西餐。
车里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人说话,他又看了看她紧绷的侧脸,预备调转车头往上次那家他们一同吃过的德国餐厅去了;然而车子刚发动她却也跟着动了,气哼哼地自己打开了车门要下车,他见状赶紧把车刹住,等跟下车时她人已经走进饭店里去了。
……唉。
进包厢后她的脸色也没多好,可总算还是肯点菜,一口气叫了七八道,多少带了些撒气的意思。
他都由着她,只是仍摸不清她生气的缘由,心想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明明还是好好的,一坐到车上却生气了——是因为他车开得不稳颠着她了……?
白清嘉此时则有些尴尬。
从车上下来以后她就恢复了些许理智,忽而也觉得自己这番脾气闹得很没道理——她想他怎样?难道天黑了还不送她回家?像个斯文败类一样占她的便宜?那她更要生气了,还要骂他是无耻的禽兽呢。
可她的脾气多么曲折啊,就算知道自己没道理也不肯先低头的,总要被人哄着递上台阶才肯施施然下来;然而现在点菜的侍应已经走了、包厢里就只剩下她跟他两个人,偏偏他又沉默着不说话,这可真是让她如坐针毡芒刺在背了。
她低下头看放在自己眼前的餐盘、好像能看出花儿来似的,最局促时却又听到他开了口,在问——
“你生气了么?”
这真是慷慨的解围,让她长舒了一口气,已经决意要赶紧顺着这可贵的台阶自己下来了,然而抬眼时却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注视她的眼神里隐约还带着一点愧色,分明没有要责备她无理取闹的意思。
她心里一动,忽而变成一个发现了非法商机的投机者,不再急着下台阶、反倒想听听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是以轻飘飘看了他一眼后就又别过了脸,侧影看起来还有几分逼真的萧索。
房间里又安静下去了,她静静地等,终于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因为我没有去见你的父母,所以你生气了?”他问,“你觉得我太唐突了?”
啊。
这……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好像全然不介怀她那些恼人的小脾气、反倒把所有罪责都揽到他自己身上了;可在一瞬的怔愣之后她又恍然大悟,终于看清了今日引发自己这番情绪的真正祸首。
——原来她是害怕了。
她其实还不曾真正想过跟他的以后,譬如要不要相恋、要不要结婚、要不要此后一生都在一起,她只是被他迷住了、陷入了一种朦胧又热烈的感情,强烈时会折磨得她辗转反侧无计可施,即便是浅淡时也能牢牢抓住她的心、让她一想到他心就被微微一揪,又酸又甜,说不清的滋味。
她被这史无前例的感情整个儿迷住了心神,只知道一个劲儿去追逐那种刺激与甜蜜,见到他、触碰他、得到他的关注和柔情、收到他亲笔写的信,可这些东西多么虚幻啊……它们没有任何根基,因为她甚至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她今天要出来跟他约会了。
第61章 历历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许我贪妄的靠……
可他却在自责, 并说唐突的人是他。
她可真愧疚,觉得自己坏透了,既贪心又胆小、还爱乱发脾气, 其实该抱歉的人哪是他呢?明明是她先去招惹他的, 如果不是她一直逼迫他甚至都不会给她写信, 那样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想通这些后她便局促起来了, 猫咪夹起了尾巴,眼睛也不敢看人, 讷讷地低下头说:“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
她没有很快听到他的答复,片段式的静默似乎是他们之间的常态,她有时会熬不住的;这次也是她先抬了头,英俊的男人正微微皱着眉, 显得特别严肃谨笃。
“如果下次我在白公馆门前等你,”他仔细斟酌着措辞,“你……会觉得冒犯么?”
这话……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知自己是否会错了意, 心跳却已经一下子变快了,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热烈真挚的情话。
“你……”她甚至语无伦次起来, 只开了一个话头就顿住了, 情绪的曲曲折折全堵在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则很认真地看着她,眉目如山川般安定,此前她从不知道一个男人的专注和笃定竟会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让她的心都化成了水、软绵得不成样子了。
而她又怎么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虑起了他们之间的事,远比她想得深远想得细致、态度更是百倍的严肃认真。
从在北京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晚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前分别、她凝视他的眼神中隐着那么深的不舍和依恋,像丝线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让他险些无法从她面前离开;后来她又这样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楼里、在那个偏僻简陋的教会医院里、在昂贵优雅的德国餐厅里、在夜里九点的维多利亚大戏院里,在沪军营后巷的轿车里……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么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这些么?
不……不是这样的。
还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时露出的笑,还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厅的麻将桌上摸牌的手,还有她在戏楼里穿过大堂挤挤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还有她从白公馆后园的木槿花丛后向他走来的身影。
也或许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
从军校毕业后他被分至皖地新军,彼时大清尚未宣告覆灭,世道却已然乱得不像样子,皖地尤多动荡,前后发生过多次抗捐抗粮、饥民抢米的风潮,会党和革命党人起事不断,各地战端频仍,军队几乎是不间断地接到镇压命令,开枪杀人早已是家常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