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9)

    清姬已经十八岁了,但还未出嫁,她日日期盼着自己未来丈夫的到来,在夜深人静时在脑海中勾勒他的模样,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穿着鲜亮或者朴素。她在阴雨天总坐在廊下,榻榻米泛着湿冷气息,侍女们给她添衣,雨水打在青灰的石头上,溅到她脚踝上,这是三月河床刚刚融化的春水,好凉。
    父亲在屋中午睡,下雨天庭院里会出现成群结队的青蛙,她想起父亲的呼噜声,又想起那些在外面怀着孕的女人们,有点好笑,又觉得失望。她对母亲的记忆零零散散,在朦胧又模糊的激流中她抓不到半点关于那个女人的记忆,于是她开始怀疑她是否存在。父亲不提,她从来不问。
    那时候还没有吉原,京都里的游女们被吹到天上去,熊野的游女屋太小了,父亲睡遍了每一个女人。她们挺着大肚子来要钱,忘八把父亲当做散财童子,好可笑。父亲笑眯眯的给钱,忘八就把睡在府邸门口的游女们领回去,打掉孩子,给她们加餐,清姬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没有说任何话。
    你好像你母亲。父亲抱着自己哀伤的心路过清姬时这样讲,清姬还是不语,但从那天起她开始吸烟,好似只有在烟雾缭绕里她才能够真正的找到自我。父亲没有再当散财童子了,他开始劝诫清姬,为她找了好几户人家。那些男子都不错,一个比一个俊美,是清姬理想中丈夫的模样。但是她都一一拒绝了。父亲问不出缘由,觉得自己的女儿戏弄了自己,内心不解又气愤,你要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看到了不高兴,等以后团圆,她就要教训你的。父亲所说的团圆,是死亡的意思,而她指母亲。在家里母亲是一个话题终结的意思,清姬不太开心。
    她是谁。清姬知道,但是她还是问,叫什么名字?父亲听到后沉默了,他短暂的哀叹一声,像某种恶心的鸟类,清姬想到后笑了笑,于是父亲夜里就走了,去了京都。日子日复一日的过着,清姬还是在雨天出行,踩死一片绿色的青蛙。血肉模糊,内脏与汁液沾湿她的裙子,大红色开始变暗,味道不算好闻。清姬沉默着在稻田边上蹲下,放下伞,捡起青蛙的尸体捧在手心中。雨水顺着头顶一直流,头发和衣物全湿透了。她静静的等候,像隐藏在草丛中的蛇类,她在捕食,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猎物出现。
    小姐,小姐?你在听吗?是不舒服?看,出现了。清姬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她隐晦的勾唇,然后迅速放松。男人拾起边上的伞,还有另一道脚步声,很沉,是个老年人,她不喜欢老年人,这让她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差劲。清姬并没有起身,男人为她遮雨,再次出声询问,小姐?可以听得到吗?清姬终于动了,她抬头,发现是两位僧人。光秃秃的头颅和朴素的衣裳,俊俏的年轻僧人告诉她,他们是来熊野修行的苦行僧。
    小女子名为清姬,清姬看着他,知道猎物已经上钩了。僧人还俗娶妻,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她心里盘算着,觉得不错。她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于是疯狂的迷恋上了这位叫安珍的僧人,隔壁的花痴女人说这叫一见钟情。安珍回应了她的感情,在住在清姬家的一个月后,他们开始陷入恋情。老僧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开始劝诫安珍,并告诉了安珍他打听到的事情。
    她父亲杀了她母亲,他们一家都有癔症,是怪物。老僧人反反复复的重复这句话,像是要把它刻在安珍脑子里,融进肉里,随着血液不停的循环。清姬听到了,她漠不关心的坐在廊下看雨。青蛙又出现了,屋子里没有父亲在打呼噜,只有年迈又腐朽的僧人在念经。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吵闹。父亲去了京都做散财童子了,每隔三天寄过来一封信,厚厚的十几页,里面写着一些无所谓的话,大抵是说让她嫁一个好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清姬每一封都回,写了四个字:安好,勿念。
    熊野的樱花终于全部开放了,漫山遍野的粉红色,柔软又清香。饱含生命力的少年邀请少女去游玩,他在日暮时分表白,少女的眼里带着夜晚的星星,脸上是粉红的樱花花瓣,她羞答答的答应,于是又成了一桩人人羡慕的好事情。此时的清姬已经从猎人变为了猎物,她整颗心都扑在安珍身上,他们也约定一起去看樱花,在大晦日之前成婚。所有的事情似乎都非常顺利,隔壁的花痴女人觉得他们明年就会生一对双胞胎。但是这样的美好只存在于表面,老僧人深知事实,于是在暗地里的意,清姬不知道缘由,也随他去了。她坚信自己找到了爱情。
    但安珍每每看到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清姬,内心都非常的恐惧,似乎头上横着一把刀,即将砍下来了。他在恶梦中惊醒,脑子里全是老僧人的话,他想到了他们初次相遇时的情景,清姬手里捧着一只被压扁的青蛙,手心满是青蛙的汁液,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它是被人踩死的,庭院里常常出现大大小小的青蛙尸体,他惊恐的幻想着事实真相。于是在这一刻安珍的思想和那天被踩扁的青蛙融合了,清姬在他眼里成了可怕的庞然巨物,他暴露在平坦的地上,毫无遮掩,她能够轻松的将他杀死。如果他再继续待下去,他就要发疯了,成为清姬家族遗传病的其中一员,他是感情的牺牲品。
    接着正如同老僧人预料的,他反悔了。安珍在夜里起身,他悄悄的离开熟睡中的清姬,找到正在睡觉的老僧人。安珍摇醒他,老僧人知道他所为何事,早就收拾好了衣物,所以非常果断的和他商量了逃跑计划。他们在夜里离去,为了避免清姬追上来,留下一份信件告诉清姬他出门了,要在几天后回来。清姬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了信件,她并不相信安珍的说辞,并且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爱人背叛了自己,他听信了老僧人的谗言,在感情上临阵脱逃了。
    哦,这是个胆小鬼。清姬平静的想着,但她的行为非常不理智,她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道成寺,夜里起来上厕所的花痴女人对她帮助很大,这证明人类应该多上厕所。清姬不分日夜的追着安珍与老僧人,安珍一路上都如同惊弓之鸟,觉得他肯定会被拉回去,事实证明他的猜想不是没有道理,清姬快要追上他们了。四处都流传着疯女人的谣言,安珍躲在草丛里,看到了自己不认不鬼的前任未婚妻。清姬头发杂乱,衣袖破烂不堪,眼里满是猩红的血丝。长久的奔波让她的脚被磨破了,尖锐的石子使得她磨破了的脚血肉模糊。有毒的昆虫也是原因之一,毒素使她的腿部腐烂发出恶臭,她感觉不到痛苦,她的思维被安珍的背叛麻痹了。
    也许在前一秒钟之前安珍还在路上悔过,他在劳累的逃跑中想到了清姬的美丽与富有,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位无辜的女子。但是此刻一切都不可能了,事情正如老僧人预料中发现。安珍被自己曾经的爱人吓得痛哭流涕,于是他向熊野神乞求,想让他帮助自己将清姬困住,自己则迅速渡过日高川,逃到道成寺里向住持求救,并躲入寺内的大钟里。
    清姬被困在熊野,几乎要发疯。于是一位神秘的妖怪出现了,她打破了熊野神的结界,使得清姬能够去向自己的恋人复仇。日高川自己没有船了,河水是彻骨的冷,清姬听着对面道成寺隐隐约约传来的钟声,毅然跳入水中,你,休想从我这逃掉。她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她的四肢都被寒冷麻痹了,身体使不上劲来,快要淹死在日高川了。但是她瞪大了眼睛,始终觉得不甘心,背叛了我之后,还敢恬不知耻地活在这世上,那个男人在哪!明明和我约好了一定会回来的。明明说过会来迎娶我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嘶嘶......怨念要化为实质了,清姬在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变为了蛇尾人身的怪物,无尽的痛苦啊,都是那个男人给我带来的。清姬对于自己的变化感到厌恶,却又觉得是一种新生,她变成了完全的狩猎者,能够清楚的知道那个背叛了她的男人藏在道成寺的哪一个角落里面。
    最后清姬用蛇尾杀死了那个男人,开始了自己新一轮的流浪。她的父亲得知自己的女儿变为妖怪后痛哭,最后死在了京都游女的肚皮上。他的财产都归为天皇所有,这是一大笔钱,大家都很开心。京都的贵族们为此举行了狩猎比赛,他们庆祝终于又有钱挥霍自己那无知可怜的时间。
    清姬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人类都是这样对待爱情的吗?鲤鱼精对这个故事感到恐慌,她原本是很向往人类爱情的。虽然她有河童就是了,变成妖怪的清姬有找到属于她的爱情吗?我相信世界上一定会有善良的男子和她在一起的,青行灯大人。
    啊真是天真啊。清姬她并不相信任何人呢,而且对于妖怪来说,他们的寿命太过于短暂了,清姬小姐已经获得了长久的生命,为什么还要和脆弱的人类玩闹呢?投入进去的感情是并不能得到平等的汇报。青行灯摸了摸鲤鱼精的头,鲤鱼精觉得自己要晕倒了,她今天也好喜欢青行灯大人唉!河童看着自己家一脸沉醉的小姑娘,非常的羞耻,她是不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啊。
    并不能这么说啊,青行灯小姐。花鸟卷想到了大天狗和晴明,她也意识到那两人的爱情似乎并不对等。但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来说,不管怎么样她都一定要支持他俩的感情的,人类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为什么不说一说人类与妖怪相恋的好结果呢?
    青行灯听到这番话后进入了长久的沉思,最后无奈罢手,她道,好像并没有啊。不管是玉藻前与巫女的爱情,还是晴明父亲与葛叶的爱情,结局都是不完美的。所以说对于晴明拒绝了红叶的追求,我是非常欣赏的。如果已经清楚的知道了事情的结果,那么就不要耽误别人。如果喜欢一个她,就要一直保持清醒的头脑,想想看让一个妖怪爱上你之后的事情,在百年之后你平静的撒手而去,却让留下来的那个人永远的过上痛苦的日子,真是太残忍了啊。花鸟卷没有任何可以反驳她观点的话语,只好默默的为晴明和大天狗点蜡。
    坐在树上的大天狗听到这个故事与这些熟悉的话后身体僵硬了片刻,晴明沉思着,大家都没有说话。但是无声是一种痛苦的折磨,大天狗觉得自己想要听到晴明的声音,任何话都可以,但是晴明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他的头发里。你在逃避吗?晴明。大天狗还是先开口了,他终于点破了这道阻拦他们关系的膜。
    我并不是在害怕。晴明的声音闷闷的,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大天狗。晴明清楚的知道自己没有害怕,他正处于一种病态的热恋里面。喜欢和爱完全不一样,爱是占有与破坏,他渴望着大天狗的堕落,一切黑暗情绪都因大天狗而生,它们慢慢侵蚀着晴明的大脑,让他变得没有理智起来。这疯狂的恋爱啊,晴明在心里感叹。
    大天狗在长久的沉默过后并不想选择妥协,但他最后还是说了那个字,好。
    第43章
    在黎明时期妖怪们才散场,大天狗今天不知为何已经靠着晴明睡去,反应过来后晴明揉了揉僵硬的右臂,将他抱了起来了,跳下树准备回家。实际上昨天晚上出来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它让他们之间不得不说清楚一些事情,晴明知道自己拖不了太久了,他必须完善那个咒。面具只是一个引子,大天狗才是最关键的一点。人类能够不停的轮回,他不确定大天狗愿意等待,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因为即使在内心的最深处,最狭小的位子,也完全被这个妖怪占满啊,所以才会忧虑吧。可朦胧的幻境不会一直存在,大天狗比谁都聪明,他是那条自愿上钩的鱼。
    唉晴明。花鸟卷一看到前面的男人后就下意识的喊了一声,但发出声来时他就后悔了,晴明抱着大天狗从树上跳下来,头发里还带着几根树叶呢,绿油油的,也不知道在上面干什么呢,这个时候明明就应该假装谁也不认识谁绕道而行啊!多尴尬呀,还好刚刚她没说什么晴明的坏话,等等,她确实没说什么吧?花鸟卷心虚的看了一目连一眼,一目连是个标准的直男,他什么都想不到,正对着晴明笑呢,好巧,你们也出来听青行灯讲故事啊。
    这个开头实在不怎么好,晴明想到了他昨天晚上拒绝了花鸟卷一起出去的邀请,但现在他与大天狗却出现在这里,他感觉自己需要一些客套话来打破现在空气中的尴尬,于是他也笑着说,好巧啊。于是他们四人就一起在假笑中下了山,晨间的露气重,又是秋季,容易着凉。晴明怕冷,大天狗在他怀里像个大暖炉,很热乎。但似乎又不太对劲,是不是太热了?晴明下山后眉头一直紧缩,思考妖怪是不是也会着凉发烧,回家可能要给大天狗煮药吃。
    花鸟卷记不清自己在青灯百物语上说了一些什么话,看到晴明一路上都皱眉头,总觉得自己肯定说错了什么,所以非常的乖巧,老老实实的搂着自己家连连的手臂走。想着连连只属于自己就超开心,看看着柔顺的黑发,漂亮的手,完美的屁股,哦,还有那条白龙,好气哦。花鸟卷戳了一下龙,于是龙委委屈屈的跑到一目连边上蹭他脸,花鸟卷看了更加气了。但是钢铁直男一目连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感觉到龙在蹭自己后,就摸了摸自己家的龙,说道,乖乖哦。花鸟卷表示自己已经死亡了。
    到庭院天已经完全亮了,晴明看着开始流汗的大天狗,没有一点睡意。他抿了抿嘴,明白这是给人下咒了,糖葫芦他和大天狗一人吃了一半,他现在没有半点问题,那就只有糖人了。晴明想着脸色越来越差,他完全想不起来那卖糖人的唐国小贩的脸,他觉得很烦躁,于是从来都是处变不惊模样的晴明终于开始慌张起来,大天狗是他唯一的软肋。但现在心急半点作用也没有,还需要等待咒显现出来,然后才能够寻找破解之法。他将大天狗抱回房,然后坐在廊下拿着天狗面具发呆。
    发生什么事情了,晴明。酒吞在路过时看到晴明拿着自己好友的面具还苦着一张脸,表示自己非常的好奇。昨天一入夜就没看到他和大天狗人了,今天早上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也不知道。他好不容易逃脱了茨木的魔爪,想要出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溜达一圈,顺便找到大天狗,和喝喝酒聊聊天,倾诉一下男人太持久的烦恼,但是还没有走多久就看到了弱不经风的晴明在廊下唉声叹气,他心中出现了一个特别大胆的猜想,觉得肯定是昨天晚上出去的时候他俩闹翻了,于是大天狗翻脸不认人,说分手就分手,绝对不留情面,结果现在大天狗一走了之,晴明只好拿着他唯一遗落在庭院的天狗面具睹物思人。真是悲催啊想着想着他就把自己的心里话给说了出来,酒吞一开始觉得这样做不对,但是说晴明风凉话的感觉太妙了,他还想多说几句,人生总会如此,也许是没有遇到对的人,也许是自己太弱了。
    晴明就瞅他一眼就可以猜到他心里面在想一些什么,听到那些话后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让他非常的无语,说起来酒吞盼他俩拜拜很久了,其中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也猜不明白,谁都猜不明白自己爱人的朋友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晴明索性无视了酒吞后面的话,他把天狗面具放到了一边。解释道,没有你想得那么多,还行,大天狗在房里睡着。
    还行?酒吞挑刺,还行就等于不行啊晴明!没有一个男人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不行,晴明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天狗提到酒吞时总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了,他本身已经很烦躁,现在就更想打人了。嘛,开个玩笑啦,你这么严肃做什么啊。酒吞觉得形势不对劲,立马补救自己刚刚说错的话,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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