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见到他了吗?”
“没有,”女孩眼神空洞,浑浑噩噩,“上次见面,随明说他会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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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坐在椅子上扣弄手指的女孩儿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浅色t恤,外罩普通蓝色校服。脚上的帆布鞋是前年买的,边缘已经被磨出毛边,好在还能再凑合着穿一段时间。这是她第五次到你办公室来。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九月份。新学期开学,你在讲台上笑吟吟地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新来的心理老师,欢迎同学们找你聊天。高二(4)班的教室闹哄哄的,学生们仗着你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纷纷开始嬉笑打闹。你一一掠过这些稚嫩面孔,眸光最后停留在坐在倒数第叁排的女生身上。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发呆,模样过分安静,以至于有些显得与周遭同龄人格格不入。这么热的天气,她还规规矩矩地穿着长袖校服外套,过长刘海遮住眉眼,愈发突显阴郁气息。
你注意到,在你自我介绍时,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对你投以好奇目光——除了她。
随月。你从讲台上张贴的座位表里找到了她的名字。
一般情况下,公立高中的心理健康教育课就是摆设,每个班顶多上一两节,剩下的课程都会被占用。下课铃响起后你整理好随身物品与学生们道别,敏锐察觉到随月望向你的视线。她坦然与你对视,似乎犹豫了一下,仍选择跟在你身后。
“随月同学,”你微笑着转身,“可以陪我去吃个吃冰淇淋吗?”
她的手指紧张地绞住衣角,咬着嘴唇,沉默点头。你的课是上午最后一节,因此不少学生携手从你们身边经过,准备去食堂吃午饭。小超市里人山人海,随月站在门口等你,你则艰难地钻进店里,买了两支可爱多。
只剩下芒果味和草莓味,你递到随月手边让她先选,她没有扭捏,挑了芒果那支,轻声道谢。你们并肩站在走廊上吃冰淇淋,宛如相识多年的老友,没有交流,但气氛很是轻松。最后她将包装纸仔细折迭好,丢进垃圾桶,“林老师,我要去上晚自习啦——谢谢你,真的谢谢。”
第二个星期你照常上课,随月没有跟在你身后,却带着两支可爱多敲响你办公室的门。她将草莓味递给你,“老师,给你的冰淇淋。”
随月不爱讲话,在班级里是孤僻不讨喜的存在。她也没有朋友——据你观察,一个也没有。
哪里会有高中女生没有朋友呢?至少在你印象里,无论是手拉手上厕所还是下课后去食堂吃饭,大部分女生都会挽着同伴的手。
你装作不经意地问她:“随月,不和朋友一起去吃饭吗?”
正在撕包装纸的随月顿住动作,坦诚说,“老师,我没有朋友。我不需要朋友。”
她大概是不常跟人交流,性格又比较直,说话做事从不扭扭捏捏。你隐隐察觉到,她的语气透露着些许孤傲……以及炫耀。
“我有随明就够了,”随月微笑起来,“林老师,下周我给你讲讲随明吧,可以么?”
“他们都说我是个疯子,只有随明和你会跟我讲话。”
据随月所说,自两岁那年同胞哥哥被拐后,她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孩子。她所描述的家庭里有开明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即使随月成绩糟糕、不讨同学喜欢,她也依旧是家人心尖的宝贝。
“他说这周末带我出去玩,”第叁次见面时随月眼睛亮晶晶的,“林老师,他就跟我小时候想象的哥哥一模一样。”
家庭幸福的小孩是不会缺爱的,至于被孤立的理由可能是因为懒得应付他人。只是你听随月频繁提及“随明”,心里渐渐涌起迷雾。
她没有详细说随明是什么时候被找回来的,也没说过兄妹相处的一些细节。故事片段略显蹩脚,你不动声色地为随月递上一块巧克力,准备暗中找到她的老师及同学了解情况。
第四次见面,随月显得愈发兴致勃勃。她依旧穿校服,里面是半新不旧的卫衣,下摆有些松松垮垮,稍稍罩住两条纤细的腿。你见她心情不错,笑问:“跟哥哥出去开心吗?”
女孩露出笑意,用力点头。
“你们都玩了些什么娱乐项目呀?我好久没去游乐园了,看看好不好玩。”你温柔开口。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紧接着说,“我们去坐了旋转木马,还玩了鬼屋……鬼屋可吓人了,随明一直拉着我的手……坐了摩天轮,还……”
随月转了转眼睛,继续补充:“还给我买了爆米花!”
你注意到她情绪有点不对劲了——几乎是陷入了自己臆想出的世界,在拼命打捞一些不存在于脑海中的记忆。于是你及时打断:“是吗,摩天轮好浪漫诶!”
随月慌乱点头表示赞同。她不知道你已知晓她在撒谎——抑或她知道,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新的一周她没有来你办公室。高二(4)班心理健康教育的课已经被他们班主任停了,你从下午五点半等到晚上十点钟,都没能等来那个总是垂着头的女孩。第二天一早你就来了学校,准备去看看随月有没有上学,结果在办公室门口一眼望见倚在墙角的她。
“林老师,”她平静望着你,“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要否定随明的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舔舔干裂的嘴唇,“随月,你有没有想过——随明——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产物?”
其实你还有一段话想要补充——
“你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也从不提及他的外貌,更无法阐述相处细节。因为你几乎不与人交流,只将这个幻想出来的随明视作精神支柱。”
但是你怕刺激到随月,是以不敢多说。
她急促喘息,“林老师,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原来你也把我当疯子看。”
随月开始揪自己的头发,咬着手腕啜泣,甚至扇自己耳光。你迅速反应过来,将她揽在怀里,制住她的胳膊,轻声哄她,“没关系,随月。没关系。你不是疯子,只是随明独属于你一个人,所以只有你才看得见他。”
她朦胧着泪眼,“老师,我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
你想起不久前向随月的班主任了解情况,他对这个优等生赞不绝口,完全与随月口中“成绩糟糕”的形象相悖。只有一点不幸:据说她父母将哥哥走失的不幸怪罪在她头上,对她过分漠视。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随月想象的家庭里,有开明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还有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
以及,为什么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家里偏宠的孩子,却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陈旧的鞋子。
你以为随月不会再来了,但下一周她准时出现。
“今天又见到他了吗?”你引导她刻意忘记上周的啜泣和自伤。
“没有,”女孩眼神空洞,浑浑噩噩,“上次见面,随明说他会很忙。”
你不知道的是,就在你等待随月直到十点的那天,随明——真正的随明——回家了。
他是个哑巴,性格乖张阴郁,与随月想象的哥哥模样大相径庭。接连一周,她都没有再见到那个带她去游乐园的随明。
最后一次见面是十月底,你记得很清楚。她絮絮叨叨地说,爸妈从没给她过过生日——因为一想起哥哥在外不知道吃了什么苦头,而她却好好地呆在家里过生日,对随明不公平。妈妈做了一大桌子好菜,打发她去买蛋糕,随月便选了爱吃的芒果口味。
但没想到,芒果让随明吃了大苦头。
他以前从没碰过这玩意儿,吃的不少,顶着一脸红疹肿了眼睛。这一桩过错被爸妈怪罪在随月头上,当下摔了筷子就要带随明去医院。
随月红着眼睛吼:“就他金贵?!一个哑巴回来干什么啊?为什么不死在外面啊?!”
话音刚落,随明颤抖着肩膀摔了整个蛋糕。
……
“其实我好后悔。”
第七次见面,随月穿了一条崭新的裙子。深秋多冷,她连外套都不穿,“那天过生日,我应该跟他说生日快乐的。”
你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抚。她对你微笑,“林老师,我要去找随明了。”
随月向你挥手告别。抹茶绿裙摆在秋风里飘扬,展露出不合时宜的美丽。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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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到办公室,也是第六次见面(第一次没去办公室)所以没写错噢!大致时间线没问题,但经不起推敲。如果发现明显漏洞可以跟我说。
怕剧情不连贯,所以这章完全写完才发。林老师视角完,还有一个哥哥视角(不是刀!明月都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