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回到巷子里,一群少年正从另一头飞驰而来,他们不断拨弄铃铛,如同高傲的孔雀展览他优美富丽的长尾羽毛。少年们炫耀似的越是人多道窄就越是左摇右晃,引起年长者连连惊呼和店家泼辣的叫骂,那些声音伴随着叮铃和笑闹,搭乘梧桐枫叶片片兜头传来,直到风刮过去老远,也不见衰减。
当飞车与她擦身而过时,少年们重复起那可爱又可气的青春恶作剧,将车把和车身倾斜至一个唯恐摔倒的危险角度,离开脚踏的双腿在空中尽情伸展,他们几乎是冲着秦淮来的——
然而下一秒,自行车从她身旁划过,风卷起她垂坠的衣摆。她还来不及收起略带惊慌的神色,就看见一张张得逞后灿若千阳的笑容。
还有自行车高翘的尾翼在小镇午后的旧巷里反照出金色流光。
这些场景只发生在数息之间,韩牧走到她侧旁时,低旋的鸽子都已因疲倦回巢。他颇有些恨恨地看着她,忽然开口。
“姐姐,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喝咖啡。”
他说话时将她手腕拽得很紧,比来的路上要痛很多。她没有动。
秦淮不知道的事情很多,知道的却只有一点。譬如她知道韩牧为和她喝咖啡而没有吃午餐,譬如她知道这世上不应当有无缘无故的平白友情。
那么她不知道的事呢?她知道韩牧原来不爱喝咖啡的么?她知道下一秒眼前的男孩就会低头吻过来,然后转身离开吗?
她大概是知道的吧。所以显得那样寻常,就像只是同他喝了杯咖啡。
“赶紧把你的烟灰水喝完,出去半天。”
“哦。”秦淮回到吧台边,咕咕倒进胃里。
“你朋友呢?”
“走了。”
她以为白鸽会像以往那样紧跟两句嘲讽,“肯定是你把人家气走的”、“果然你就不是情商很高的那种类型”诸如此类的刻薄话,她甚至想好了该如何反驳。
但白鸽没有再开口。她又回到料理台去,几分钟后递给她一杯热拿铁。
“今天很暖和,但总归是秋天了。”
“谢谢你,白鸽。”秦淮保持着双手捧握的姿态,体味着甘美协同丝柔的热气与甜液熨帖她眼鼻唇齿和五脏六腑,她感到一阵迟来的不安以及钝痛。
“白鸽,我得走了。”
“等等。”
她绕过吧台,往秦淮手里放了样什么东西。
“你方才跟他讲故事,说是鸽子带你找到这儿的。”
“你鬼话连篇的毛病我看是改不了了。”
“是呀。”秦淮没甚所谓地笑笑,然后迅速辩驳:“可是这才不算瞎讲,不然我干嘛给你胡乱取名,我做事贯来是很有逻辑的。”
原来灰发女子并不真叫白鸽,也是,谁会叫这么奇怪的名儿。
就像秦淮坚称的那样,在这件事上她不算全然说谎。当然没有什么通人性的鸽子精怪飞到天台来,还衔着咖啡豆。
但是那天的太阳着实太好了,好得碧空如洗、目穷千里。她一眼就看见了数里之外低空盘旋的鸽群,它们也的确有着白色羽发,白的发灰。
所以她匆匆挂好枕巾被褥,追着鸽群跑去,她艰难地在高低错落的城市建筑群中寻觅灰白色灵巧身影,绕过六条街巷、穿过七道斑马线。
她最终来到鸽群回巢的厚绿色楼宇前,看见藤蔓掩映处小小的木牌上用黑色蜡笔写着“coffee”。
——没有任何一只鸽子带她找到这里,她是凭着自己来的。
但是倘若没有那些灰白飞旋的小鸟,她又根本无从找寻。
秦淮没使劲儿便推门进来了,那响声却沉重得出奇,把她吓了一跳。
第一次见面时,白鸽就站在料理台那里,低头忙碌着,明明店里空无一人。
因为低头,她灰白色的短发在本就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扎眼,你会莫名联想到外边灰白色的鸽群,恍惚以为她是鸽子变的人,或是人假装的鸽子。
听到这样大的动静,女子抬起头,露出的狭长眼眸和尖锐下巴同鸟喙更为神似,于是秦淮不得不认定,她应当就是鸟炼的精怪了。
“要喝点什么。”
“一杯冰美式……不,我要冷萃。”那时尚值溽夏,她一贯喝美式,但忽然看见同外头挂牌一般质地的小木板上用黑色粗蜡笔歪歪扭扭写着“冷萃限季”的字样,她改了主意。
结果这限季的冷萃做到了秋天。
不同的是,那个夏日午后的柑橘馥郁清凉,而入秋后杯中添了些许金桂淡而幽远的馨香。
后来秦淮便成了常客,不至于日日登门,但隔天搅扰的频率是完全有的。
灰发女子显然是这家冷清店面的主人,她身上笼罩着许多谜团,不只是作为鸽子精。
秦淮只是好奇,绝不会问。
她记得自己是为了追鸽子找到这里,是为了喝咖啡光临这里,她想,人怀揣的渴望与愿景一旦太盛,就会压垮面前平静的咖啡桌。
到那时,自己又去哪里看鸽子飞旋、喝限季冷萃呢?
但是取名,纯属意外。
有回她坐下,熟稔开口,不小心“鸽子”二字便脱口而出。
还好没叫成鸽子精,她庆幸。
灰发店主闻言冷淡瞥她一眼,“我姓白,却不叫鸽子。”
“不好意思,我太失礼了!我、我叫秦淮,请问您的名字是……”
“白鸽。”
“你瞎说!对不起,我不该乱给人取名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
“白鸽,就叫白鸽。这名挺好——比鸽子好。”
直到今天,秦淮也没能搞清楚她真实姓名。
秦淮推开门,走到阳光仍旧充沛的巷子里,摊开手心
——一枚咖啡豆。
白鸽的声音自尚未关阖的门内传来:
“这回,是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