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4)

    张谦今年照例收到了很多邀约,可却没心情。
    姐姐和父亲离开后,就很少过过年了。有几次是跟姐夫和林郎,有几次索性不过了。张谦不矫情,过不过节团不团聚的都无所谓。
    每天过踏实了,就好了。
    酉时末李犷从陈滩回来的,到了张府,没有进门,只是将车驾停在府邸前刚点起的红灯笼下,差了人进门来报。
    张谦跑出来时,还喘着粗气。眸子里明灭地映着灯火,望向掀帘而起的李犷那张面庞除却黯然的红光晕出的轮廓之外,其余部分都深藏进了黑暗里。
    张谦试探着问他:回来了怎么还不进门?
    只是路过。
    哦唐玉树呢急切地想知道结果。
    李犷哂然一笑:去找林瑯了吧。
    那你
    我回京城去。
    不是说好了以后要留在金陵吗?
    谦哥儿李犷用年少时候惯用的称呼叫他:假如我挟着唐玉树住在金陵,日后也与他相伴出入,你面对这一切你也愿意我这样留在金陵吗?
    张谦不遮蔽卑微,摇着头,嘴里却道出愿意二字。
    李犷沉默了许久,最后笑说:你何苦?我对你一直都不曾用心
    张谦点头,这次却否认李犷的话:我不苦我自愿的。
    李犷愣了一下,低了头去说了一句还是别了。便招呼车架行起,拐出了巷子,挤入与人流鼎沸的大街上。
    别了。他说。
    是拒绝还是道别,张谦照单全收。只用力咽了一口哽在喉头的情绪,并没有追上去的力气。
    既然得知林瑯与唐玉树重会,张谦也算放了半颗心。前来林府里和林老爷小坐一会儿,就着热茶闲叙了几番话,便告了别打道准备回府。
    林瑯卧房这厢,是顺儿大哭的现场。
    因为这家伙抢戏太过严重,重新拥有了唐玉树的林瑯本是心绪激烈,却也被顺儿更为激烈的反应堵住了情绪顺延下去的路途。只有些鼻酸,摩挲着手心里粗糙而炙热的触感,半笑半怒地望着顺儿像八爪鱼一样盘着陈逆,还道着什么以为这辈子也见不着你了
    陈逆隐忍,不吱声儿,安静地任顺儿抒发。
    好蠢的样子。
    林瑯心底里评价此刻顺儿的模样。接着又想到自己这段时日的阴霾状态,大约也和顺儿的哭天抢地差不了多少,其实也没什么立场嘲笑顺儿。
    于是脸上一红,收回了眼神,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紧紧握着唐玉树宽大的手掌。
    那温度太灼热,于是察觉到的时候林瑯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唐玉树被这个动作牵回了注意力,转头看着林瑯。
    想说好多话却又说不出来,只憋出两个字:真好。
    林瑯看着那炯炯有神的眸子,忧心还没散尽:全好了?
    全好了。
    好透了?
    好透了。
    那就好。
    那就好两人生硬地搭着话,像极了年生尚小生涩害羞,生怕对彼此抖露心事的一双竹马。
    林瑯暗忖:这不该大的坎坷也捱过了,总不能还比以前生分;该说的体己话都别在这个时候遮掩了,既然唐玉树也承认了喜欢自己,那此刻的坦白要比羞赧赚得多;真指望从唐玉树这块铁疙瘩嘴里说出什么甜言蜜语,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等出来。
    行了够了别哭了!清了清嗓子,林瑯差遣:去后厨吩咐烫壶暖身子的姜茶来喝。
    顺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瑯也需要个抒情的空间,应了一声摸了几把眼泪,拽着陈逆的手就往门外去了。
    两个小孩儿跑出去之后,屋子里便空了。
    就着暗火瞥到身侧之人双目炙热地望着自己,林瑯方才鼓起地勇气又弱了几分下去。
    唐玉树却突然一把抓住林瑯的肩膀:你!
    我?林瑯愕然,片刻后又意识到可能是这个家伙有什么令人害臊的话想要说,于是抿了嘴克制住几欲浮现在脸上的笑意,把眼神扭向一边去。期待着。
    你咋个瘦了嘛!
    ?林瑯的眼神转回了唐玉树脸上,又翻了白眼跑去了他处:
    唐玉树似乎察觉不到气氛,只一脸憨笑着说笑:你爹爹不好好喂你!
    林瑯打心底里觉得唐玉树没治了昏暗的灯火,安静的房间,暧昧的距离,生死相别后的重逢,每一个条件本都应该推动剧情往自己最期待的那一幕而去。可参演角色一旦是唐玉树这种傻子,就可以准确地避开正确答案。
    不行,还是得老子主动引导他。
    林瑯皱了一下眉头,逼自己放下羞怯直勾勾地看向唐玉树:你来林府做什么?
    唐玉树倒不解了:接你回去啊!
    林瑯原以为他会回答:想你啊!继续!林瑯又问:为什么要接我回去?
    唐玉树有点懵了:开馆子啊!
    林瑯原以为他这次总得回答我离不开你!之类的台词了吧再来!林瑯耐着性子继续着暧昧的笑:为什么非要今天来接我?
    唐玉树一脸茫然:因为我醒了啊!
    林瑯放弃了:你给我滚滚滚
    唐玉树搞不懂林瑯的心思,看着林瑯转身走回床上去气鼓鼓地坐下,自己站在原地思索了许久:那我等过完年再来接你回去?初几?
    林瑯觉得自己胸腔里憋了一口老血。
    见林瑯不肯理会自己,唐玉树心里有点急了,向林瑯的榻边走进几步,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是不肯回去了吧?
    林瑯不耐烦地抬起头来:你怎么这么笨啊!
    咹?
    咹你个头啊!林瑯抓住唐玉树的手向自己身边猛然一拉:你不是反悔了吧?还是你在装傻?
    被林瑯突然牵住了手,唐玉树下意识地想要抽开,可又舍不得便由着他把自己往他的方向拉近了许多,低着头看着坐在榻上的林瑯仰视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唐玉树想起那个夜晚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距离
    唐玉树脸涨红了:你在说啥子
    林瑯有点害怕,于是眼神慌张了起来:你是不记得了吗?你那天就你昏过去那个晚上你先是生我的气不肯理我,我故意用手戳你,逗你你说你有痒痒肉,被我戳得四处躲然后你慌张地叙述着每个细枝末节,因怕唐玉树把那夜发生的全盘遗忘,连呼吸都紧张到急促起来: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愿意听这句话,你愿意给我说一辈子
    唐玉树的眼神中有些许变化。
    林瑯察觉到了,继续帮他回忆:你还亲了我。
    唐玉树的手被林瑯紧攥得生疼。
    听罢林瑯说的话,半晌他噗嗤一笑,反手握住了林瑯的手,弯腰俯身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掉了千斤重担一般。
    林瑯急切地问:你想起来了?
    唐玉树的眸子里漾满了温柔。
    溢出眼眶的时候,又嫌自己丢脸而牵着林瑯的手背捂住了自己的眼眶。粗重的呼吸声恢复过平静的时候,唐玉树才有点哑地回答林瑯:我咋个会忘嘛但是太好了,是真的
    林瑯望着唐玉树,他抬头,眼眶红着却在笑,嘴里反复重复着是真的
    唐玉树的额头抵在林瑯额头上,又兀自不住地笑了起来。
    林瑯说: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傻唐玉树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咬了咬牙关,给自己打气。
    就像上战场那样!他对自己说。
    而后他伸手环过林瑯,稍稍使一点力气就可以将他单薄的身体牢牢困在自己的怀里。
    林瑯因羞赧而下意识地将胳膊挡在胸前,对唐玉树凑近的脸有几分畏惧,闭紧眼睛别过头去。唐玉树方才的动作几乎用尽了他毕生的勇气,望着怀中的林瑯像是降服了一个平日里耀武耀威雄踞山头的大妖,在即将捕获他的那一刻,他突然收敛尽了一切威风,坦露出自己的弱小。
    唐玉树于是趁胜追击,轻轻咬了咬林瑯的耳垂。
    我病糊涂了我以为那一整段都是我自己做的春梦呢。
    林瑯转回头来,带着一副你怎么可以傻成这样的不可思议表情与唐玉树对望了良久。
    终于忍不住,两人一并笑了起来。
    ☆、第三十八回
    第三十八回二公子杯酒释遗憾痴舅爷年夜续旧情
    金陵城里华灯比以往都要明亮。张谦沿途浏览,却无心驻足。
    半月前唐玉树旧疾突发那一夜,凌晨时分顺儿跌跌撞撞叩开张府大门,随下人来到卧房里声音哑地说不完整话,焦急慌乱地向张谦通报:舅爷!唐唐少爷要死了!
    睡得半懵的张谦一时间在脑中没对上唐少爷这个人物。
    可方才听得动静还在抱怨吵死了的李犷,却从榻上猛然坐起,颊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抽动而致使下眼皮半阖,视线因此显得凛冽而尖锐:他怎么了?
    问询清楚病因之后李犷起了身迅速穿戴,指使张谦先去准备车马,自己将随从的大夫从侧院里都叫了起来。
    去往陈滩共两辆车驾张谦独自一辆在先;李犷拉着顺儿和大夫们局促地挤在后一辆车里,焦急地讨论着沙场上曾有过得此类病例,关于唐玉树的伤势,关于病症处理。
    张谦听着也一同焦急,可被排除在事件之外无法分担任何,也孤独无措。
    快到陈滩的时候李犷和顺儿换了车来坐,张谦才得以询问:有救吗?
    那个傻子总是把自己作死。李犷咬牙切齿:以前就这样,所有事情都自己消化,疼死都不肯说现在好了,小事一桩生生拖成大案就算我带了一车无常鬼去帮他还魂,都得看阎王爷心情怎么样!
    李犷回答着的是张谦的问题,可没有一丝注意力从唐玉树身上分离出来。
    张谦知道李犷后来负气赶走林瑯,想把早与自己辞行的唐玉树再拢回身边来是非发生不可的事情唐玉树是李犷心头一束白月光就算任由这轮月光漂泊在外,就算任由这轮月光落入他人院落了,可李犷不容许这轮月光不被人好生收藏。
    张谦对他太熟悉了,以至于他一举一动,张谦都能猜得出意图。
    也阻止不了他。
    小的时候府邸花园里一到春夏,便总有些许蝶舞蜂飞。张谦嘱咐幼小的李犷,这些虫子可碰不得:它们长着刺,会扎手,生疼!偏执的李犷不肯轻信,必得自己去碰了,最后遭了殃,才懂怯生生地收回手。
    如今唐玉树不肯再接纳李犷,一门心思惦记着林瑯。
    想必这疼,要更胜过蜂毒无数倍吧。
    张谦第一次见到李犷是十七岁那年,那日忘记是为什么事而被爹爹罚站在书房门前的檐下。
    只记得当时左手是姐姐右手是爹爹,两人牵着那个早被父亲提起过无数遍不日将要接来府中的可怜的孩子前来,交在张谦手中:好生带他玩儿,不许欺负他!
    张谦满口答应,冲李犷咧嘴笑。
    他性子孤冷,不知是不敢还是不屑于,总之不肯吭声。
    张谦望着这个十一岁的小孩子,脸上挂着漠然的表情太不搭了,于是在他耳边悄声逗他:你跟哥哥好,哥哥保你不被欺负。可否?
    幼小的李犷突然就笑了,点头。
    张谦从腰间布囊中摸出油纸包好的糖块,递在李犷嘴边:你唤我一句;唤对了,我就给你吃。
    李犷甜甜地开口:哥哥!
    那句哥哥张谦记得很清楚。
    就一句哥哥而已,像是一句咒语,牢牢锁住了张谦。此后漫长的成长年生里面,他不知为何,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为了努力配得上李犷口中的兄长身份。
    李犷的生性冷淡,却习惯性地会对人笑。
    总笑,对任何人。
    张谦在任何事情上都聪慧敏锐,除了情绪这一厢。
    他未曾多揣摩过李犷的笑脸,他只觉得好看。
    生涩的青春年纪里望着李犷而动情时,也只会伸手摸他的头:多笑好!
    你那浅浅梨涡,纵是碰上传奇话本里勾人心魂的狐媚子,到时候是谁勾走谁的魂儿,也说不准的。
    张谦喜欢李犷紧跟着自己的样子醒时跟着,睡时也要跟着;冬季时说一个人怕冷,纵是盛夏炎热时,也强说着怕鬼。怕什么都罢,张谦从不拆穿李犷的话怕什么,都只要知道来找谦哥儿,一直被需要着,就好。
    从小小的一个身影,成长成高挑清俊的少年。从未变过的,便是用那双清亮的眼睛,随时望着你似是崇拜你,仰慕你,将你视作他的整个寰宇。
    就这么被李犷跟随着,十年。
    李犷被朝廷接回京城的前夜,他携了壶酒与自己在屋子里小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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