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忽闻噩耗 自陷绝境
天山北麓的庭州城比南坡的西州要冷上许多,一场大雪之后,城墙外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原,积雪足有半尺多深,随之而来北风,一夜之间便将积雪冻了个结结实实。围城的突厥营地里,士气也一日日的低落了下来。这冰天雪地,对城内影响自然不算太大,但对于在城外风地里住着简易毡篷的突厥人来说,却着实有些难捱。
更要命的是,这样的天时,人马在冰雪上行走时都容易打滑,更莫说去攻城,只怕还没来得及连滚带爬的跑到城下,便会被守军的弓箭和强弩钉成了雪地上的席面。那皎洁的雪地,让夜攻更成了一个笑话。阿史那都支只得命令一面不断向城中投石,一面伐木搓绳、制造攻城器械。六七日下来,庭州城的城墙早已被砸得千疮百孔,似乎在下一阵石雨中便会轰然倒塌,却偏偏一直挺立在那里。
那支倏然而来的大唐援军,也随着大雪的到来而消失了踪影,似乎打定主意,只要突厥骑兵不攻城,他们便绝不露头。阿史那都支再三思量之下,只是派出了更多的斥候,警戒着几条入庭州的要道和营地方圆二十里之内的动静,便再没有理会这支援兵。
庭州原是唐人的地头,对方占了地利人和,想偷袭围剿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再者,那支队伍人数虽不算太多,但马快弓强,一支千人队过去根本占不着什么便宜,可若是派出的人多了,无非便是像上回一般,被人牵着鼻子跑出了庭州,差点没直接追到一百里外的疏勒城下去——那是安西四大军镇之一,如今守兵们虽是据城不出,人数却比庭州要多上许多,到了那边城下,难不成还能占到什么便宜?
若是没下这场雪,他还能佯攻庭州,暗布圈套,可如今这天气么……阿史那都支恨恨的看着庭州的城墙,厉声道,“继续投石!”
轰轰的声音响过一阵便停了下来,阿史那都支正要发怒,回头看了在投石机前忙碌的士卒们一眼,还是闭上了嘴——营地四周的石块早已用光,去找石头,需要走的路也越走越远,士卒们也是尽力而为了。
眼见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投石机的皮袋里才慢慢的又装得半满,阿史那都支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正沉吟不语,却听身后有人急声道,“吐屯,吐屯,大事不好了!”
阿史那都支唬了一跳,忙转过身来,只见几名斥候架着两个一身狼狈的人快步走了过来,还未到近前便叫道,“吐屯,唐人打到匐延了!到处放火,说是要烧光咱们的粮仓!”
这一声叫出来,整个突厥营地里顿时都骚动起来,阿史那都支脸色大变,厉声道,“什么?说清楚些!”
被架着过来的两个人挣开搀扶,爬到了阿史那都支的脚下,“吐屯,我等是匐延城的巡骑,初四夜里,城寨便被唐军偷袭了。那些唐人直接冲破了寨墙,进来之后四处放火,几处粮仓草仓被烧得最狠,我们这些人拼死去救,也只是用雪扑灭了两座粮仓的大火,草料却是全被烧光了!那些唐人还留下话来,说是一日烧一座城寨,要放火烧了整个匐延!”
“我们出来报信前,离城寨最近的牧场也派人来告急,也说是夜里被唐人偷袭,马匹都被他们带走,马棚草仓也全被烧了!
阿史那都支的脸色顿时变得和脚下的雪地一般又冷又硬,马匹也罢了,横竖留下的也没几匹好马,但若是部落里储存的粮米和草料都被烧光了,马无草料,人无余粮,这个冬天他们难不成要杀马为生?如此一来,他们来庭州劫掠了再多的财帛又有何用?西疆的唐军精锐明明大多应是去了大都护那边,怎么如今到处都出现了这样的奇兵?
他忍不住怒喝了一声,“你们是怎么看守的城寨?竟让人冲进来放火,又怎么拖到了今日才来报信?”
报信的人磕头不迭,“非是我等大意,这些唐军有数百之众,来时大约走的僻静小道,并无人发觉,当夜冲的又是城寨里最薄弱的地方,我们才不到百人,满城都是火头,怎么扑得及?等我等赶到粮仓时,都已烧得不成样子了!将军当时便让我们来报信,派了十来个人二十余匹马,可这一路都是冰雪,马匹陆续折损在半路上,只有我俩的马撑到了这边……请吐屯快些派兵回去,晚了只怕便来不及了!”
初四开始到处偷袭放火,首先烧的便是最大的城寨,若是一日烧一座,到今日已过去了整整六天!无论如何,都已是来不及了!若是唐军特意报复……阿史那都支心里一寒,忙道,“城寨里伤亡如何?”
报信人忙道,“伤亡不多,这些唐人只是四处放火,似乎并不想伤人,也不与我等交战,放了火便跑,咱们的人手和城寨中的妇孺都无太大折损。”
阿史那都支心里一松,突然听见四周一片长出了一口气的声音,抬眼望去,那些围拢过来的面孔上都是又焦急又欣慰的表情,心里不由一凛,唐军只放火,不杀人,或许为的便是瓦解军心,逼他们回军……可是此刻回去,劫掠而来的粮草只够回程上人马嚼用,部里的人马又要如何度过这个冬日?
他看了看营地后方已排成了一长排的简易木车,略一沉吟,咬牙抬起头来,“你们也听见了!咱们便是立刻回去,匐延的粮米草料也已被烧了大半,如今咱们只有一鼓作气拿下庭州,抢上粮草再回程,咱们的战马才能度过这个冬天!”
众人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头都是倏然一惊,正是,没有粮草,人还能吃牛羊,战马能吃什么?对于他们来说,战马便是自己的半条命!满营的人顿时振作起来,轰然回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
不过一刻多钟,数百名突厥人便推着木车、顶着木盾再次冲到了庭州城墙下。呼喝声、惨叫声又一次响彻原野。
一个多时辰之后,庭州的东城墙下,突厥人已丢下了两百多具尸体,鲜血往往还未流出,便已被冻成了暗红色的坚冰。在高高的尸堆上,攻城的兵卒又用木车和云梯搭成起了近丈高的斜堆,眼见斜堆离庭州城头已越来越近,身手最矫健的勇士已能站在坡顶用绊马索和连枷将城头的守兵直接拖下来或砸下来,却有更多的守兵不要命的堵住缺口,推下巨石,将前一刻还发出尖声呼哨的突厥勇士砸成肉饼。
正胶着间,斥候的快马飞驰而来,突厥阵营的后方,那支数百人的援军,果然再一次出现在了雪原之上。
阿史那都支不由冷笑起来,一声呼喝,令旗挥动,围堵着两边城门的突厥骑兵和后营的千人队迅速包抄了过去,眼见距离唐军不过里许,只要两下交锋,略拖住半刻,便能形成围剿之势。这支唐军却突然向两旁一分,兜头便往回跑,竟比来时跑得更快上三分。
阿史那都支恨得磨牙,刚要打出令旗让他们回撤,身边的亲兵却惊叫了起来,只见一支两百余人的唐军从南面的丘陵后斜冲过来,直奔庭州城南门而去。
他不由也大吃一惊,顾不得攻城,带着自己的几百名亲兵便横截了上去,大声喝道,“堵住城门,绝不能让他们入城!”此时城内已是疲惫之师,若添上这种战力的两百生力军,那还了得!
却见那支唐军来得极快,片刻间已冲到了离城门不过几十步处,只是并未冲向城门,而是突然在城下一兜,向城头射出几支响箭,随即便毫不犹豫的掉头便跑,等阿史那都支的人马赶到时,已跑出了一里多地。
阿史那都支目瞪口呆的看着这支骑兵的背影,愣了片刻,还是转头厉声,“继续攻城!加紧攻城!”
一刻多钟之后,庭州城墙下的斜堆又高了几尺,大约再有得半个时辰,突厥兵便可从斜堆上直扑城头。却见城头的垛口上突然出现了数十个木桶,“哗啦”一声,数十桶冷水对着城下的突厥兵便浇了下来,猛不丁被浇成落汤鸡般的突厥人又惊又冷,不由嗷嗷乱叫着退了下去,城上并不停歇,依然是一桶接一桶的往下浇水,待后面的突厥人带着更多盾牌冲上来时,猛然间只觉得脚底打滑,竟是咕噜噜的摔成了一堆。
原来天气酷寒,那些冷水转眼间便在地面上结成了一层冰,连好容易堆起来的斜坡也已变成了冰坡,滑不留手,哪里还能攀得上去!
城头上的冷水还在一桶桶的往下浇,没过多久,庭州城墙便变成了一堵光可鉴人的冰墙,阿史那都支站在阵前,心底也变得一片冰凉——这样一座冰城,坚逾铜铁,连投石机也奈何不得,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攻破的!
…… …… ……
几十里外的地方,白三郎勒住了马,往回看了片刻,深深的叹了口声。他身边的西州民勇笑了起来,“长史好计,庭州城如今定然已变成了冰城一座,神仙都奈何不得!咱们这回的差事果然轻松得紧,只在初三那日伤了十几个人,便拿到了如今大功一件,三郎为何还要叹息?”
白三郎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遗憾,“这场雪下得真真不是时候!长史教给我好几条计策,正想着要好好戏弄那周校尉一番,谁知还真是下起了大雪。白某的肚皮里生平第一次装满了计谋,竟是全然无用武之地!唉,也罢,此次算是便宜了那姓周的,咱们这便回西州!”
随着西州人马在雪原渐渐化作黑点,一轮日头也升上了中天,雪笼般的天地平添了几分暖意。只是在西州庭州城外的突厥营地里,却是一片死寂。不远处的庭州,已彻底变成了冰城,庭州守兵们甚至开始对着突厥阵营用半生不熟的突厥语大声调笑,这边却无人有兴致回上一句。
阿史那都支站在帐篷前,不知是冷还是站得久了,身影看去也有如一座冰雕,部将们互相使着眼色,到底没有人敢真的上前劝说几句。
一片静默里,远处的马蹄声显得分外响亮,一名斥候在营前跳下马来,快步冲到了中军帐前,“启禀吐屯,在维摩道的山谷中,出现了大队的粮车!”
阿史那都支霍然转过身来,眼里射出了亮得惊人的光芒。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