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未到,西州南门上的吊桥再次放了下来,装着粮草个柴的数百辆大车,排列齐整的依次出了城门,马车的车身看去至少都有七八成新,一律双马拉车,马匹是上好的健马,车夫是精壮的健儿。跟在车队后面的则是五六百名西州汉子,穿得自是五huā八门,年纪身形也各有不同,但身上的那股彪悍骁勇之气却是如出一辙。
苏南瑾站在南门的吊桥边,瞅着这些粮车和民勇,心里冷哼了一声。裴行俭的确是有点道行!鞠崇裕要招募勇士,一日功夫召集到五百多人也罢了,里头只怕有不少本来便是鞠氏之人:这裴行俭一说要征集粮车送粮草到庭州解围,居然一天之内也凑齐了如此齐整的四五百辆大车。自己早便听闻西州人对裴行俭的拥戴犹胜鞠氏父子,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苏南瑾的对面,城门的另一边,站着的正是裴行俭与鞠崇裕。两人都是一哥神清气爽的模样,身旁除了各自的随从,还有几名如影随形的苏氏亲兵。自打前日夜里,鞠崇裕立下军令状愿解庭州之围,西州城下的民夫府兵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苏南瑾也不得不做了些让步。鞠智湛次日便被挪回了自己的府邸静养,只是在院里和府门外各留了一队亲兵。鞠崇裕和裴行俭虽是依旧不能离开都督府,行动却不大受限制了,鞠崇裕点的各种酒菜被源源不断的送入了府内,苏南瑾甚至咬着后槽牙令人抬进了两个浴桶,以满足这两位沐浴更衣的要求。
此时鞠崇裕穿的便是一袭簇新的绯色袍子,鲜艳的团huā朱袍衬着他意气风发的脸孔,看去分外的刺眼。穿着竹青色冬袍的裴行俭,则是一昏气定神闲的模样。就连站在他们身边的两名女子,神色中也没有太多的忧虑不舍。
云伊脸上的笑容更是分外灿烂”“玉郎你放心,西州有我和姊姊呢,风姊姊也不回高昌城了,我不会惹祸,会天天都去都督那边守着,绝不会让人扰到他,你莫挂心家中这些事。那些处木昆人不敢去寻大都护的麻烦,却去庭州撤野,不过是些懦夫罢了!你赶走了他们,说不定还能赶回来过吃粉团儿!”
鞠崇裕扬眉一笑”“那你便记得多给我留几个。”
琉璃把准备好的行囊交给了阿成,回头轻声对裴行俭道”“里面除了你的换洗衣服,还有我新做的鞋袜,你记得试一试合不合脚。”
裴行俭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我会记得。”想了想又道”“你莫担心,突厥十部与我都有些交情,我此次去庭州,并不会有甚么风险。
今日虽然日头还好,到底风还有些冷,称回去后记得喝碗姜汤,平日的药也要记得吃。今年可不能再受风寒了。”
琉璃抬头笑了起来“好。”
裴行俭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孔,依然是他最熟悉的柔和笑容,清澈的眼睛里也没有一丝阴影,全是满心满意的信任与期待,他的胸口不由一热,几日来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在心里积压下来的那份沉重不知不觉的消散了大半,他慢慢的笑了起来,眼神里多了一抹飞扬的神采”“琉璃,今年我不能陪你过年节了,但上元之前,定会给你带个好消息回来做新年之礼!”
琉璃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等你。”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得对方的心意如此清晰明白,千言万语顿时都成了多余。
隔着络绎不绝的身影,这几张满是阳光的笑脸,落在了苏南瑾的眼中,他心里一哂,几乎嗤笑出声。定了定神,还转过了头去,突然在人群后看到两个并不陌生的身影,不由一怔。
张敏娘带着帷帽,站在不时向出征的队伍欢呼鼓噪的西州人后面,似乎正翘首看了过来,她穿着的是一身素色的衣裙,纤细的身子看去几乎有点弱不禁风,身边的娜娜则是满脸的小心翼翼,突然对上苏南瑾的目光,忙讨好的点头笑了笑,目光又看向了身边的张敏娘,神色间颇有些为难。
不是,丁嘱过她,让她不要抛头露面么?苏南瑾的眉头皱了皱,沉着脸转身走到一边。
娜娜忙悄悄的拉了拉张敏娘,张敏娘醒过神来,忙向苏南瑾走了过去,柔声道“你莫生气,我不是要违了你的吩咐,只是郎君远征,阿敏若不目送一程,心里实在“”她的声音婉转,却比平日更为沙哑,仿佛多了一种说不出浓浓情愫,苏南瑾胸口的怒气不觉消了大半”“嗯”了一声”“我此去不会太久,你且忍耐几日,待我回来,自有你扬眉吐气之时!”
即使隔着轻纱,也能看见张敏娘的脸上露出了明媚的笑容,苏南瑾的目光淡淡的瞥向对面城门边的那几个人影,嘴角抿住了一抹冷笑。
粮车与民勇的马队过后,便是八百伊州边军和两百位苏氏的亲兵。
与前头散漫而快活的队列相比,多了好几分整齐沉肃,他们都知道庭州那边的详情,心里多少有些打鼓。若是一对一的拼杀,他们自是不怕那些突厥人,但如今对方兵力比自己多出了两三倍,庭州说不定已落入对方手中,这仗却要如何打?再说兵贵神速,这次竟还带上了这许多的粮草稻重……
眼见两百名亲兵已到了城门,苏南瑾冲裴行俭和鞠崇裕抱了抱手“两位,请!”
“苏公子请。”
西州人的欢呼声顿时更大”“祝长史、世子早日得胜归来!”
“长史,让突厥人瞧瞧咱们西州人的厉害!”
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中,三人的身苏被随从、亲兵们拥簇着登上了吊桥,消失在对岸的人群中。
南门之外的空旷处,两千来匹战马早已被带了过来,待这一千多人各自上马,日头早已过了中天,一片飞尘之中,西州城南门的吊桥缓缓拉起,遮住了那些远去的身影。
送行的西州人早已散去,张敏娘却一直动也不动的站在门边,摘下帷帽怔怔的看着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背影,直到城门轰然合上,才慢慢的收回了视线,突然看见对面那几个身影也刚刚转身,不由脚下一顿,站在了那里。
琉璃和云伊也看见了张敏娘和娜娜,却见张敏娘帷帽下的那张面孔比前几日消瘦苍白了许多,眼下青痕宛然,双眼里血丝密布,配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的袄裙,颇有几分奇异的凄然之意,看见琉璃这几个人,脸上似乎有微笑一闪而过,却迅速的重新戴上了帷帽,转身便走。
云伊鄙夷的摇了摇头”“家中男子出征,她竟哭成这样,也不嫌晦气!”
琉璃看着张敏娘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合上的城门,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隐隐的不安,想了想才道“咱们赶紧家去,我有事要问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