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黄灿灿的光洒在昆明湖深湛的湖面上,湖上起伏着一片涟漪,泛起如青烟般的薄雾,颐和园后连绵的西山,只留下灰色的山影。
载湉站在养云轩外,他望着紧紧闭合的大门,心中的思念肆虐蔓延,直至溢出胸口。他深知,自己最眷恋也最牵挂的女子就隐在这扇门后,若他此刻将眼前这扇阻隔他们的大门推开,抛下自戊戌年以来所有的恩怨与仇恨,他就能和从前一样,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他望着养云轩斑驳古旧的门,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了几步,养云轩外有一片莲塘,俗称葫芦湖,池塘上建有一座一孔汉白玉石拱桥,正对养云轩的大门。
载湉已向汉白玉拱桥越走越近,而德龄与容龄还愣在原地,她二人面面相觑,她们都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人。
“万岁爷…”容龄试探地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容龄放开步子追上载湉,她悄悄抬起头去望向皇上的眼睛,只见他此刻眼中的光芒竟如昆明湖深湛的湖水,蓝得温柔,更蓝得哀伤。
容龄的回忆如被忽然唤醒,那天夜里,她打着灯追随在他的身后,沉默忧郁的他坐在知春亭内,默默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他的眼角有欲坠未坠的泪意,那时的他,眼中的神色就是如此。
而载湉最终还是没有走上石桥,他停在了远处,德龄与容龄二人听得脚步声,便都循声去找,只见身着朝服的镇国公载泽正从远处归来,她二人下意识退了几步。
载湉伫立在桥头,他一动未动,郁郁葱葱的松柏将他的身影隐去,而大步流星归来的载泽则满面欣愉,他轻快地跃上养云轩外的几节台阶,他抬手正要推门,养云轩的门却从内打开,古旧大门的缝隙中闪出一段委婉的身影,载泽立时极为惊喜地笑起来,他以手揽住女子的腰身,令她紧紧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女子的耳边温柔问道,“潋儿,你来迎我?”
载泽已与女子走入大门,他们的背影已越来越远,载泽身后的小厮关了门,大门合起前,载湉听到那最能拨动自己心弦的声音传入耳畔,“泽公,我已等了你许久,听见门外有你的脚步声,我便知是你回来了。”
载湉望着大门再次合起,他痴痴地笑起来,心中极度的酸涩与悲痛铺天盖地袭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淌到嘴角,他心痛地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他面向着眼前的夕阳与湖光,只见锦缎似的湖面上,起伏着一层微微的涟漪,荡漾着潋滟的湖光,心中的凄冷之意立时将他吞噬,令他无法挣脱。
他回想起载沣的话——载潋还保存着谭嗣同与林旭的绝笔诗,并将诗稿供奉在佛像之下…
载沣还说,他的妹妹,真心从未易改,自始至终只牵挂皇上一人的安危!…载湉想至此处,竟自嘲地笑了笑,纵使载潋从前一心一意,真心未曾易改,而如今,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无法说清的隔阂与误会,她的心也一定早已另有所属。
面对着突然转身离去的皇上,容龄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怔怔地站在养云轩外的小桥前,而她的姐姐德龄却如幡然醒悟,一把将她的手攥紧,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万岁爷!…”德龄追在载湉身后,她呼唤了一声,载湉缓缓停下脚步,德龄拉着妹妹追上前来,容龄见皇上情绪低落,低着头不敢多言,唯恐再让他烦忧,唯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德龄有话想说,也不敢突兀开口。
过了半晌,载湉轻笑着开口问她们二人,“你们姊妹俩怎么不回太后跟前儿呢,你们总跟着朕,就不怕被朕连累吗?”
德龄一早便听说,皇太后与皇上之间有陈年的积怨与嫌隙,所以她从不敢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皇上的亲近,而她的心也从未真正亲近过皇上,她只想凭借着皇上对自己妹妹的喜爱,有朝一日也能一起跻身为妃,荣耀自己家族的门楣。
面对着皇上如此的直白的发问,德龄不敢答话,而年幼率真的容龄却脱口答道,“奴才不怕,奴才希望皇上高兴,所以…一见皇上难过,奴才…就慌了神,已想不了那么多了。”
自戊戌以后,新政夭折,维新党人惨死,珍妃坠井而亡,载潋出卖挚友,倒戈背叛…载湉失去了支持自己的人,失去了可以信任的人,他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可当他听到容龄的话,他饱经风霜的心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动了一瞬。
“不怕…”载湉淡淡开口,他沉重悲伤的心事如鲠在喉,他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也只有你不怕,他们都怕,连她也怕…所以才会选择了他人。”
“万岁爷说谁?”容龄听得满头雾水,便抬起头去问,德龄听到妹妹的话,立时打了打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容龄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唯有乖乖低下了头。
载湉的思绪混乱,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载潋与载泽的恩爱和谐,他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不堪一击。
眼前的余霞成绮,他迎着冷风向玉澜堂走去,而德龄与容龄仍旧跟在他身后,载湉停在昆明湖畔,他望着远处的晚霞漫天,忽问德龄与容龄道,“若有一个人,她还一直留着挚友的诗稿,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能不能证明她心中还一直有她的朋友?”
容龄一直默默地站在载湉身后陪伴着他,她虽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却还是在听到这番话后掩着嘴笑起来,“万岁爷,您问的问题奴才不敢妄自回答,可您这个问题,倒让奴才想起来奴才自己小时候的事!”
载湉转过头来望向容龄稚嫩的脸庞,淡笑着问她道,“什么?”
“奴才小时候,姐姐就爱欺负奴才!”容龄瞧了瞧德龄,德龄也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她跟着容龄一起笑起来。
容龄笑的时候,眼睛如一轮弯弯的明月,她道,“奴才小时候喜欢画画,姐姐那时候欺负了奴才,她就从奴才房里拿两张奴才画的画回去,等奴才哭着去找父亲母亲告状的时候,姐姐就会拿奴才的画出来夸赞一番,父亲母亲听见了,就都以为姐姐很关心奴才,很喜欢奴才呢!实际上,姐姐无非是拿奴才画的画当挡箭牌,她才不是真正夸赞奴才的画好看呢!”
德龄听罢不禁点了点妹妹的脑门,她擦了擦眼角边笑出来的泪意,断断续续道,“你这丫头,还记着呢,多少年过去了!”
容龄听罢,假装和自己的姐姐生气,她故意转过身去不看德龄,嘟着嘴笑骂道,“我就是记着呢,每次父亲母亲都不帮我出气,还总来说我,说你姐姐那么关心你,那么欣赏你,你怎么还来告姐姐的状!这委屈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德龄将容龄拉回到自己身边来,抚了抚她的胸口笑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再说了,小五儿你小时候画的小鸭子,就像丑小鸭,我不是真心夸你,你还能怪我不成?”
容龄和德龄嬉闹起来,二人的笑声脆如银铃,而载湉的心事却愈发沉重,纵使他如今已亲眼看见载潋与载泽的恩爱缠绵,他还是企盼着,载潋对自己,对维新党人,是曾有真心的。
“这么看来,她…她的心意究竟如何,也不能仅仅从两张诗稿中得见。”载湉淡淡苦笑着,他又何尝不知,仅靠两张藏在佛像下的诗稿,根本不足以证明载潋的清白,她当年在政变前一天进入了太后所住的颐和园,她还清清楚楚知道维新党人的计划,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载湉只是太希望戊戌年告密倒戈的事与载潋无关,他希望自己曾真心信任的人不是出卖自己的人,他多年以来的煎熬与心痛也可以消减几分。
容龄察觉到皇上的悲伤,才敛住笑意,她愧疚地望着眼前的皇上,诺诺问道,“皇上…奴才不敬!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和姐姐从小打打闹闹惯了…奴才不知您所说的人,她和她的朋友,是不是很亲密?若…真是她的挚友,她留着朋友的诗稿,自当是她的真心!”
载湉听到此话,更觉悲凉,他摇着头苦笑,“她…与她朋友,已天人永隔了,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出卖了她的朋友。”
容龄在听到“天人永隔”四字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年幼懵懂的她仍不懂与挚友“天人永隔”的滋味,“死亡”于她而言仍只是书中的故事。
德龄此刻却镇静地开口道,“万岁爷…依奴才想,您所说的人,她一直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不让外人发觉,恐怕正是因为她曾出卖挚友,心生愧疚惶恐,所以才将挚友生前的诗稿供奉在佛前,以求洗脱自己的负罪与愧恨。”
德龄见皇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并无激烈的反应,才敢接着道,“依奴才想,她并不是还记挂着朋友,倒是因为她曾害挚友丧命,心虚害怕的缘故。”
载湉没有抬头去看德龄,他只是轻轻苦笑了一声,脑海中忽又想起政变发生时,载潋跪在太后脚边祈求庇护的模样,他转头望向昆明湖上逐渐坠入黑暗的绮丽晚霞,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孤寒。
载潋随载泽一起回到了养云轩中的随香阁,他二人相伴而坐,载泽紧紧拥着载潋的腰身,他还沉浸在载潋来亲自迎接自己的惊喜当中,他替载潋捋顺耳后的碎发,在她耳边笑道,“今儿怎么出来迎我了,身子都好些了吗,不咳了吧?”
平日里载泽回府,载潋从不会特意去迎接,也不会主动去见他,更不会主动对他说温柔体贴的话,因为她的心已再容不下别人,如今她嫁入载泽府里,只剩下麻木地消磨自己的思念,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而今日,因为载潋听说了载沣与袁世凯在立宪会议上发生的冲突,她担心太后与皇上知道了此事会责罚载沣,她想恳求载泽去为载沣说情,所以才会特意出来迎接。
载潋望着载泽喜悦的神情,心中的愧疚又更甚,她没想到自己表现出来的主动,竟会让泽公如此喜悦。可她特意出门迎接的本心却并不是因为爱意,她只是想求泽公为自己的哥哥求情而已。
载潋听到载泽关怀自己,略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她委婉道,“我一切都好,不咳了。因见泽公迟迟未归,所以有些担心了。”
载泽感动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二人坐在窗下,夕阳的余晖落在载潋的脸颊上,载泽轻轻拥载潋入怀,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温柔道,“是我不好潋儿,让你担心了,我耽搁了些时候,没能让人先回来告诉你。”
载潋感受到载泽怀抱中滚烫的眷恋,她害怕他又将难以自持,便连忙从他的怀中抽出身来,站起身来在一旁低着头问道,“泽公…我…我想问,你今日回来得迟了,是不是因为…醇亲王,在立宪会议上与袁大人的事…”
载泽怔忡地望着从自己怀中抽身离去的载潋,他不解载潋既然来主动迎接自己,又为何还要躲避,他望着载潋酸涩一笑,原来载潋只是在担心她的兄长。
载泽轻笑了一声道,“是因为载沣的事耽搁了,不过你放心,你五哥他到底是万岁爷的亲弟弟,任他犯再大的过错,我皇太后皇上都会宽恕他,不会真正严惩他的。”
载潋站在原处久久不说话,载泽抬头望向她,见她虽低着头,可眼中忧伤的神色却极为清晰。
载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载潋本也是皇上的“妹妹”,可皇上却并没有因此而宽恕她,也没有因此而对她留有旧情,在她被人怀疑与革命党人有所勾连的时候,皇上绝情地将她的宗籍削除,让她彻底成为世人眼中出卖朝廷、不忠不孝的罪人。
载泽怕载潋伤心,便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安抚她道,“别难过潋儿,有我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载泽缓缓吻上载潋冰凉的嘴唇,而载潋想起闯了祸的载沣,她担忧得无法安心,她又想起自己深埋在心中的真正爱人,肺腑也一起抽痛,面对着载泽步步逼近的亲近,她用力将他推开道,“泽公…我…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载潋再次从载泽的怀抱中逃离,载泽听到载潋说身体不适,心中立刻起了急,他起身追上载潋,拉住载潋的手严肃问她道,“潋儿,你如实告诉我,你怎么了?”
载潋略蹙了蹙眉,扭头道,“泽公,我这几日总觉得头晕恶心,时常犯困,身上没力气…”载潋转过头来看到载泽担忧的神情,又连忙安慰他道,“不过泽公放心,许是这几日到颐和园来累着了,歇几日就会好了。”
而载泽忧愁的神色却渐渐转变为喜色,他拉着载潋的手,扶她坐在窗下的卧榻上。在确定之前,载泽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悦,向载潋镇静道,“潋儿,你等等,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载潋倚靠在卧榻上,来诊脉的太医在她手腕上搭了丝巾,太医为载潋号脉了多次,才终于肯定地撤下载潋手腕上的巾绢,太医面带喜色地起身向载泽拱手道,“恭喜镇国公与侧福晋了!侧福晋已有两月的身孕。”
“当真!”载泽激动万分地站起身来搭住太医的双手,他高兴得已有些头晕目眩,语气中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实在是大喜!有劳大人了!”
载泽唤来德保,吩咐他道,“去,你亲自送大人回去。”
而载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却如早已失去生机的提线木偶,她目瞪口呆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呼吸也瞬间窒碍。
她心中的悲凉与无力从心底缓缓扩散,最终将她吞没。她深深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体与心力,她根本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母亲,她注定不能体贴地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她作为孩子的额娘,她心中装着的却不是孩子的阿玛,她不想将自己此生的悲伤留给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载潋眼底的泪涌至眼角,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载泽却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他用力地将感知麻木的载潋拥入怀抱,狂喜道,“潋儿!潋儿!你听到了吗!我们要有孩子了,要有孩子了…我就说过,我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载潋被载泽紧紧锁在怀中,面对着载泽无尽的喜悦,载潋唯有勉强笑出来,“我听见了泽公,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她心中的痛却一层胜过一层,她就要做额娘了,也就意味着她与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再无法破镜重圆,她放不下自己的爱人,而她心中的爱人大概会以为自己和载泽十分恩爱罢!
德龄容龄与载湉分开后,她二人才缓缓沿着昆明湖向回走,容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放不下神情忧郁伤痛的皇上,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在为谁而伤心,她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徘徊在养云轩外却又不敢进入…
她想为他分忧,可她却感觉自己始终无法真正靠近他的心。
德龄却若有所思地越走越快,脚步也愈发坚定起来,容龄抬头时发觉姐姐已走出了很远,她立时追上去,在德龄身后喊道,“姐姐!你等等我!你怎么走那么快!”
德龄完全陷在自己的盘算中,早已将容龄忘记了,她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心事中敛回心神来,她怔怔地站住,回头向容龄笑道,“小五儿啊,是我大意了,没发觉你没跟上我。”
容龄气喘吁吁地追上德龄,她神情惆怅地拉住姐姐的衣袖,小声问道,“姐姐,你在想什么…我放心不下!你发没发觉,刚刚万岁爷很难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掉了眼泪,他从不像今日一样脆弱,他到底怎么了?”
德龄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容龄的脑门,跺着脚叹了一声道,“哎呀!我还在为你费心考虑呢!你怎么还看不明白?”
“看明白什么?”容龄蹙着眉问道,“万岁爷是为什么人,什么事难过,我真的猜不到…万岁爷将我看作小孩子,他并不真的和我说他的真心话。”
德龄有些气恼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她将容龄拉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啊!你怎么这样迟钝了!”容龄脸颊一烫,立时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遇着他的事,我总是很在意,却又很愚笨!生怕自己做错了…”
德龄知道自己情窦初开的妹妹是真的已经对这位尊贵优雅的中国皇帝动心了,她见左右无人,索性将话明说,“妹妹,你今日就没听到,那泽公爷管她的侧福晋叫什么?”
容龄猛地抬起头来,她拼命回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她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她发觉皇上一直怔怔望着养云轩的门口,却又不敢进去,而当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出来为载泽开了门后,皇上眼中的泪意便如云幻化为雨,从眼中滑落到嘴角。
德龄用力摇了摇妹妹的肩膀,蹙着眉着急低吼起来,“潋儿!潋儿!妹妹,你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还记得吗?”
容龄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德龄,她的瞳孔微微震动,眼前的回忆愈发清晰,她忽想起来那日夜里在瀛台,她在窗外听到皇上伏在案上酒后的呓语,他在醉后只记得这个名字:“潋儿,潋儿…”
那时孙佑良望着瀛台上皎洁孤冷的月光告诉她:“万岁爷这是思念三格格了…”容龄隐隐感觉心底抽痛,她想起那日在宫内与泽公爷侧福晋的偶然相遇,她竟是那样温柔与善良,她情愿帮助自己躲过瀛台外侍卫的盘查,她还在临别前牵住自己的手叮嘱:“记着我几句话,往后对宫里别的人,别像今日对我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
容龄自然能够明白,这位侧福晋,一直在从旁保护自己,但她不懂,侧福晋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她,竟然就是皇上连在梦中也无法忘记的那个人,难道她,就是孙佑良口中的“三格格”?…
“可她已经是泽公爷的侧福晋了啊!”容龄急得直蹙起了眉,她害怕地拉住姐姐的手,左右张望后才敢开口,“若万岁爷念念不忘的人是她…那…万岁爷岂非是…在记挂着…别人的…”
容龄不敢再说下去,她更不愿意相信她心中的温文尔雅皇上会惦念着别人的侧福晋,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她对自己的姐姐说出的话感到有些生气,“姐姐!你不要胡说呀!万岁爷怎么可能这样呢…更何况!若这位侧福晋真是什么三格格,我们怎么会从进宫后就从未听说过她的来历呢?你瞧那些王爷贝勒的福晋夫人们,哪位的出身来历我们不清楚,太后不时常挂在嘴边呢?可太后从未提过她是谁,若她真是哪个府里的三格格,太后又何苦从来不提。”
德龄虽然也仍不知道载泽侧福晋的身世来历,可她心中已渐渐有了怀疑,她镇定笑道,“妹妹你别慌,这万岁爷对她的情意,也未必是在她嫁给泽公爷之后才有的,你瞧万岁爷方才的神色,必是伤极痛极了,万岁爷还突兀提起有个人藏着挚友诗稿的事,我当时之所以那样说,就因为我猜测此事也与那位侧福晋有关,大概是陈年旧事了,万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容龄怔怔听着姐姐的话,忽发问道,“姐姐!可你为何要说那个人是因为害了自己的挚友心虚害怕呢?你明明不知道真相,我们都只是猜测罢了!你这样说,万岁爷听后多难过啊…”
德龄长叹一声道,“我当时就发觉不对,总觉得泽公爷喊的名字似在哪里听见过,猛然想起,就是你提过的名字,是万岁爷梦里喊的那个名字!可见万岁爷放不下这个人,妹妹,若你想真正靠近万岁爷的心,就要让他先将这个‘潋儿’忘了!忘得越彻底越好!我是在帮你!这就是我说她谋害挚友的原因,你瞧万岁爷听后多落寞啊,必会恨极了她,不让万岁爷恨她,你又怎么靠近万岁爷的心!”
容龄一时语塞,她的确想要靠近自己仰慕的人,可她总觉得姐姐说的话才会真正伤了他的心…
容龄感到隐隐心痛,原来他心里真的早已有她人了,这个人在他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竟能让一直以来沉稳练达的他如此脆弱,纵使她已嫁给旁人,他也仍不能忘…
“她到底是谁…她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会让他这样放不下…”容龄郁郁寡欢,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德龄在一旁牵起她的手,笑道,“妹妹,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我猜测,这位侧福晋,或许出身醇王府。”
容龄不禁大惊失色,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姐姐,错愕地结结巴巴道,“姐姐!别再胡说了!醇王府…若她出身醇王府,岂不是…万岁爷的…亲妹妹?!万岁爷…怎么能…和亲妹妹…”
德龄见妹妹如此慌乱,便也在一旁安慰道,“别慌,你放心便是,我去替你问个明白,我总觉得这件事复杂得很呢,我也只是猜测,只因今日听闻醇亲王与朝上谋大臣大动干戈,还惊动了万岁爷,旁人都怕被醇亲王的冲动牵连呢,唯有这位泽公爷的侧福晋火急火燎地去见醇亲王,当时我陪在荣寿公主身边,是亲眼瞧见了的,我见他二人举止亲近,这侧福晋可是为醇王爷担心坏了,急得直掉眼泪,我还隐隐听见那侧福晋提起什么兄长、兄嫂一类的话…不过也没能真正听得清楚。”
容龄默默地点了点头,德龄便笑出声来,她点了点容龄的额头,牵起容龄的手向外走去,她笑道,“行了,别担心了,有什么值得闷闷不乐的!后头的事儿,你交给我来做,你什么都不要问,你只管踏踏实实地守着太后和万岁爷,你要诚心诚意地待万岁爷好,他会明白的,我看得出,万岁爷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容龄想起皇上,心底不禁瞬间泛起温热,她低着头笑了笑,没有说话。德龄瞧着她害羞的模样,不禁轻笑,“走吧,等会儿老佛爷还要赐宴呢,咱们得回去伺候着。”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内赐宴,延请留住在颐和园内的诸多王公及家眷,载潋提早离开了养云轩,她自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心中就像被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她想要独自出来走走,以暂时排遣自己沉重的心事。
载泽又遣了许多人跟着载潋,他恨不能将载潋日日都拴在自己的身边,只怕她怀着孩子发生意外。载潋好不容易才将载泽推去静荣的身边,让他去陪着静荣,实在不能再拒绝他遣来的下人,便只能将新来的丫鬟和小厮们都留着。
阿瑟与静心一左一右地陪着载潋沿着昆明湖漫步,绮丽的晚霞渐已消逝,天空坠入黑暗,湖边燃起了宫灯,而光亮却照不进载潋的心。
阿瑟深吸了一口气,她搀扶着载潋笑道,“格格,咱们去哪儿呀?”载潋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而目光最终还是落在知春亭上,她轻笑了一声,忽想起儿时与额娘第一次进入颐和园的场景,额娘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那时仍健在的额娘对自己说:“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去知春亭吧。”载潋缓缓向知春亭走去,亭子里空无一人,她让阿瑟等人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她独自走过小桥,来到亭内,望着眼前一片夜色朦胧之下的湖光山色,回忆起当年自己与他在这里相拥望向天河的场景。
载潋觉得身上乏,便落座在知春亭内,她一人在亭内发呆,静心不放心地在远处道,“格格!等会儿太后还要赐宴呢,咱们不能晚了,泽公爷该不高兴了。”
阿瑟知道载潋已难得拥有能坦诚面对自己心声的机会了,或许在这里,在知春亭,载潋还能够与自己坦诚相对,阿瑟怕静心扰着了载潋,便将静心拉到远处笑道,“姑姑,格格不会耽误的,您就让她自个儿待会儿吧,您看现在泽公爷派了那么多人守着格格,格格哪儿还有一点儿自在呀。”
静心叹了一声后,便和阿瑟一起退到远处。载潋仍旧坐在风中,她回身时望见他所住的玉澜堂,载潋不禁淡笑,原来这里竟处处皆是与他的回忆——当年不怕死的自己为了支持他,顶撞了太后,跪在雨里被罚掌嘴,是他亲自将自己一路带回这里,让自己沐浴更衣,洗去大雨中所有的委屈。
载潋转身重新望向湖面,耳边恍恍惚惚竟响起从前的声音——“皇上,您说,从这儿坐船,能不能一路坐到太平湖去?”
载潋伏在栏杆上,冷风将她的头岁吹散,她不禁笑年幼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稚嫩单纯。
“三格格!您怎么在这儿呢?”载潋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的心神不禁一惊,身后的声音并不熟悉,而声音的主人竟还喊自己“三格格”。
载潋立时回过头循声去找,竟见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德龄正提着屉盒走来,她定定笑着,仿佛早已将自己的过往了然于胸。
载潋渐渐紧张起来,因为德龄才进宫不久,她绝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有人主动向她提起的,因为所有人不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他们都怕触怒了皇上。
而德龄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载潋缓缓站起身来,与德龄目光相对。德龄行到载潋面前,轻缓笑着福身行礼,“给三格格请安了,三格格吉祥。”
载潋察觉到她的故意,却不明白她的用意,载潋心里不禁防备起来,她冷冷笑道,“三姑娘说什么呢,前次我们在太后宫里见过,你忘了吗,太后告诉过你的,我是泽公爷的侧福晋。”
“这么说,侧福晋不是三格格?”德龄抬起头来望向载潋,她定定笑着,直直注视着载潋的眼睛。
载潋听罢,心下立时一紧,她蹙起眉来仔细望向德龄的眼眸,却始终无法看清她的心。载潋舒展开眉头来,放声笑道,“自然不是。”
“那为什么刚刚奴才一喊‘三格格’,您就立刻回头了呢?”德龄又故意反问,而载潋却不再看她,载潋转身望向昆明湖,淡淡道,“这里只我一人,听见有人来了,自然会回头去看。”
“恐怕不是这样吧!”德龄绕到载潋面前来,她也坐在载潋身边,她望着载潋的侧脸缓缓笑起来,“奴才没猜错的话,就算这里人千人万,我喊一声三格格,回头的也就只有您一个。”
载潋不禁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载潋转过头来望向德龄,努力平静地淡笑道,“三姑娘来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德龄放下手里的屉盒,也笑道,“三格格一向爽快,我是知道的,既然您问,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奴才替老佛爷去南湖岛上传膳,回来路过这里,见您在此,实在忍不住想向您请教几句。”德龄对载潋道,“敢问三格格,奴才的妹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万岁爷的心呢?三格格愿不愿意帮我们。”
载潋心中立时一惊,她竟是为皇上而来的…载潋蹙着眉直直瞪着德龄,埋在她心中最深处的伤痛如被揭开,她迟疑惊惧地抬起手去直指着德龄,缓缓道,“你!…你,还有你的妹妹,你们…接近皇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德龄拨开载潋的手,她仰起头去对上载潋的目光,轻笑道,“三格格,我的妹妹是真心爱慕万岁爷的,我也想过,若能入宫,自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更将为我父兄的前程铺路,所以我想帮我这小妹妹。”
载潋轻蔑地一笑,她冷冷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站起身来面向亭外的昆明湖,“你带着你的野心和目的接近皇上,动机如此不纯,怎么就敢认定我会帮你?”
“我之所以毫无隐瞒地将我的想法都告诉三格格,就是因为我知道,三格格一定会帮我的。”德龄不慌不忙地笑着,她也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载潋身后,她轻笑着贴到载潋耳畔道,“三格格,奴才自入宫以后,日日守在皇太后与荣寿大公主身边,公主曾无意向奴才提起过,‘这载潋啊,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旁人千万不要以皇上相要挟她,也千万别以她的家人要挟她,不然她舍了命也会去做的。’”
载潋惊得呼吸停滞,她转头望向淡淡而笑的德龄,瞬间内为她眼中冷厉的神色而害怕,载潋不禁退了半步,质问她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要做什么?!”
“奴才都说了,奴才与妹妹日日守着皇太后与公主,只要奴才问一问公主,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呢?”德龄刻意做出不要声张的神情来,她拉载潋坐下,冷冷笑道,“三格格,您的兄长第一次参与立宪会议,就与袁大人大动干戈,此事所幸圣母皇太后仍未知,若是太后知道了…醇亲王与她的心腹大臣水火不容,不知道要做什么打算呢。”
载潋倒吸一口凉气,她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寒意——眼前的女子,心机深重,她入宫不久,却已将自己的往事都了然于心,甚至还将自己最担忧的事一眼看穿,她竟然拿载沣的安危来要挟自己。
载潋自然明白,载沣与袁世凯大动干戈的事所幸太后尚不知情,载沣才没有受到责罚,家人们才没有受到牵连。而德龄日日守在太后身边,若她想将消息透露给太后,便是最轻而易举的事。
载潋扭过头去不再看德龄,她亦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与你的妹妹,尤其是你的妹妹,已经受到太后的怀疑忌惮,是谁在中间保护你们,是谁在为你们说话!”
德龄笑道,“我自然知道,妹妹说,是您帮她躲过了瀛台外的侍卫,那日奴才与您在太后宫中相见,奴才的妹妹分明是去见了万岁爷,而您却为妹妹圆谎,说妹妹是去如意馆看画了。”
德龄又向载潋凑近了几步,她仍旧笑道,“所以奴才就猜到了,您是为万岁爷做事的人,对吗?那您就不希望万岁爷能得到外间的消息吗,就不希望万岁爷高兴吗?万岁爷现在只有看见奴才的妹妹才会高兴,奴才和妹妹,也能为万岁爷带来各方的消息,甚至包括…康梁的消息。”
载潋窒息一般地怔在原地,她竟连“康梁”的往事都已知晓了,载潋扼住德龄的手腕,低吼着呵斥她道,“我告诉你,康梁是朝廷的通缉犯,是太后最痛恨之人!你不要引火自焚,不要再害皇上!”
“那您就答应奴才!”德龄甩开载潋的手,她故作轻松道,“您帮帮奴才的妹妹,告诉奴才和妹妹,万岁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一切不就都好了!三格格若是答应了,奴才一定替您保守醇亲王的秘密!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皇上,不让皇上再陷于更危难的境地。”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赐宴,各王公携家眷至此,与太后一起赏戏用膳。
听鹂馆坐落在万寿山南麓,前隔长廊,面临碧波荡漾的昆明湖,背靠万寿山上的“画中游”,四周翠竹掩映,景色醉人。听鹂馆内建有专供太后听戏的小戏台,众人皆坐在戏台对侧的观戏楼内。
载潋落座在载泽与静荣的身后,她低着头默默用膳,脑海中尽是德龄方才的话,她抬头时竟正看见阔步走来的皇上,他与从前并无分别,而如今的一切都已不同了。
皇上落座在大殿正前方的御案后,他与太后并肩而坐,德龄与容龄二人一直围在太后的身后。
众人起身为皇上行礼,礼毕后载潋只觉心底刺痛——他们二人早已失去了单独相见的权利,又何来再次坦诚相对的机会呢!
载潋端起酒杯又想将自己灌醉,而载泽却一把夺过载潋手里的酒杯,他万分担忧道,“诶!潋儿,如今可不能再饮酒了,你已有身孕了。”
载潋迟钝地想起来,自己如今是怀有身孕的人了…她苦苦地笑着,抬起头去悄悄望向自己深爱的爱人,她又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心底剧烈撕裂作痛。
筵席伊始,太后便叫停了对侧戏楼上的戏,她望着众人笑道,“这戏听得腻了,有什么新鲜物事儿能瞧瞧吗?”
恭亲王溥伟起身来举杯向太后笑道,“老佛爷,奴才们可没这等本事,能哄您高兴!唯有敬您这一杯了,奴才恭祝老佛爷圣体安康,福寿无疆!”溥伟话毕后仰头将酒杯中的酒饮尽,众人见状,都连忙起身跪伏在地,顺着溥伟的话道,“奴才等恭祝皇太后圣体安康,福寿无疆!”
荣寿公主坐在太后身边笑道,“这溥伟的嘴甜,还说自个儿没本事,光凭你这张嘴,就足够哄太后高兴了!”
太后也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手绢掩着嘴笑道,“你们这群猴崽子,嘴都像抹了蜜,等问正经事儿的时候就都哑巴了!”
众人鸦雀无声,除溥伟以外,也再无人主动向太后敬酒,太后心血来潮想看新鲜的玩意儿,可众人皆没这样的本事,正在寂静尴尬的时候,容龄忽小跑着站到大殿正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跪倒面向太后道,“皇太后!若您不嫌弃,奴才愿意为皇太后皇上,为各位王爷与福晋献丑,跳一段欧洲舞蹈,还望皇太后皇上不嫌弃奴才班门弄斧!”
太后不禁眼前一亮,她知道容龄曾在法国学习过欧洲舞,还曾学习过日本舞,容龄能歌善舞,身姿婀娜,可她还没有机会一睹容龄起舞的风姿。
太后不禁惊喜道,“自然不嫌弃,我一早听闻你能歌善舞,还无福一睹风采呢,今日有缘能见,倒是我们的福气。”太后连忙命李莲英去将宫内升平署伴奏官员传唤过来为容龄伴奏,容龄却拦住太后道,“太后,这升平署官员只能奏丝竹乐器,而奴才这段舞,需要西洋乐器来伴奏。”
太后一时犯了难,李莲英在一旁及时提醒,“太后,此前您邀请各国公使夫人在景福阁赏月,法国公使夫人进呈的钢琴就一直保存在听鹂馆里呢,奴才这就着人去将它抬过来!”
听鹂馆内的太监成群结队地将钢琴抬入大殿,容龄的哥哥勋龄便自告奋勇上前来道,“皇太后,皇上,奴才愿为妹妹亲自伴奏。”
太后准许了他的奏请,勋龄在钢琴前落座,容龄也已在听鹂馆偏殿内换好雪白逶迤的白纱裙,她头戴精美的洋帽,翩翩而来。
听鹂馆内的宫灯熄灭了几盏,只余几盏明亮的灯光,落在翩翩起舞的容龄身上,钢琴之声似梦似幻,容龄伴随着音乐翩然旋舞,鹧鸪飞起春罗袖,她宛如飞落的仙子,又像是瑶池天宫旁的月亮,她的腰肢袅娜温柔,脚下轻移莲步,似汉宫飞燕旧风姿。
载潋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容龄,她美丽的容颜竟如远山芙蓉,令人心驰神往。载潋默默想,眼前的容龄,才真正是冬日里盛放的腊梅,是整座皇宫内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和其他春日里开的花都不一样,其余人在她面前,皆已失了颜色。
载潋转头望向皇上,他一动未动地注视着容龄,他的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尽是惊喜与温柔,就连魂魄也仿佛都被吸引了去。
载潋心痛地合起双眼,冰冷的泪意从眼中滚落。
而载湉望着在殿中轻盈起舞的容龄,眼前却缓缓展开一幅往日的画卷——他与“她”手牵着手,无忧无虑地奔跑在什刹海畔,当时的他们仍旧那样年轻,她仍旧可以扑进自己的怀中,他仍可以为她捂暖冻红了的耳朵。
载湉落寞地望向大殿一侧,只见她如今已坐在另一人的身侧。而拥住她腰身的人,再不是自己。
音乐声渐止,容龄优雅地谢幕,众人却都仍沉浸在无法自拔的享受中,寂静过后是鼎沸的欢呼,在座众人无一人不沉醉于她曼妙的身姿,而她却独独望向最孤独的皇帝,只与他四目相接,向他温柔一笑。
容龄一舞,太后深受震撼,发自肺腑叹道,“容龄一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实在是美不胜收。”容龄听到太后极高的赞许,连忙跪倒,盈盈笑道,“奴才谢皇太后夸奖!若皇太后不嫌弃奴才,奴才愿为太后而舞!”
载潋低下头去轻声笑了笑,她夹起碗中的菜麻木地咀嚼,再麻木地咽下。容龄已比刚入宫时要聪慧了许多,她懂得如何讨太后的欢心,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懂得如何做才能不为皇上惹麻烦。她应该放心了才是,可心却剧烈地抽痛。
容龄退去更换衣服,殿内又坠入寂静,太后仍意犹未尽,念叨着要容龄往后日日都守在身边,其余人无人说话,太后却又突然想起一事来,容龄尚未回来,她忽在众人面前高声笑起来,“对了,今日有一大喜事,竟要忘记了!”
荣寿公主见状,便在一旁掩着嘴偷笑,“女儿就知道,皇额娘有高兴事儿就憋不住,定要说出来和大家一起乐呵才罢!”
太后点了点公主的额头,又转向众人笑道,“自是天大的喜事,当然要说出来一起乐呵!我告诉你们,幼兰,荣禄这二丫头,我这干女儿,怀有身孕了!我今儿个才知道,已有四个月了!”
载潋闻言不禁大喜,今日唯有此事才让她真正感到喜悦,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望向坐在对侧的载沣与幼兰,激动得不禁热泪盈眶,这是阿玛与额娘真正的孙儿…阿玛与额娘生前未曾看到的,她终于替他们等到了。
在场众人皆纷纷起身,去向醇亲王与福晋道喜,载潋也跟随着载泽与静荣去向他二人道喜,而载潋却并不与载沣说话,她端起一杯茶去敬幼兰,载潋忍住泪意向幼兰笑道,“恭贺醇亲王福晋,此事真当大喜,万望福晋珍惜身体,平安诞下公子。”
她二人相视无言,而幼兰望向载潋的目光却温柔了许多,她也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饮下。
载振立在一旁,见载潋以茶敬幼兰,不禁戏谑问道,“这泽公侧福晋怎么也以茶代酒,难不成也和醇王爷一个样儿,喝了酒就起病吗?”
载潋低着头站在载泽身后,只觉挣扎痛苦,她悄悄望向皇上,只见皇上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消息。载泽听到载振的问话,此刻便也站出来向皇太后与皇上回道,“启禀皇太后皇上,好事成双,奴才的侧福晋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载湉闻声顿时如同窒息一般,他拼命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他想到自己最牵念疼爱的女子…蚀骨的疼痛将他吞噬,他却不敢看向她,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太过狼狈。
而太后却大喜,她拍着手大笑起来道,“今儿是怎么了!可当真是大喜,我皇室后继有人,再无更高兴的事儿了!赶明儿我就亲自遣大夫去伺候,定要平平安安才是!”
载潋唯有跟随着载泽跪在殿中谢恩,磕头道,“奴才叩谢皇太后隆恩。”
载潋感觉到无比寒冷,殿内的冷风仿佛只向她一人刮去,她合着眼跪在地上,她与载泽肩并着肩,可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他。
载湉此刻才转头望向跪在殿中的载潋,纵然已过须臾数年,而如今再看到她,他还是会瞬间就不知所措。
“自朕为载泽与侧福晋赐婚之时便曾叮嘱,侧福晋侍奉夫君,应当尽心竭力,早日为宗室开枝散叶,侧福晋入府未满一年便怀有子嗣,可见尔二人恩爱和睦,实不负朕之厚望,当厚赏嘉奖。”载湉垂眸望着载潋,他逞强地装作毫无悲喜一般,只如例行公事。
载潋仍旧跪在地上,她的泪已将领口浸湿,她抬起头去再次磕头,努力平静着谢恩道,“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
筵席结束,各府中人各自散去,载潋看到皇上大步离开了听鹂馆,竟连半个回眸也未留下。
她废力地站起身来,她离开载泽与静荣,走入人群,她在茫茫一片人海中找找寻寻,最终找到了她要找的人,载潋抬手轻轻搭住德龄的肩,淡笑道,“三姑娘,我答应你。”
德龄随载潋离开,她二人来到无人处,载潋才敢开口道,“你说如今只有你的妹妹才能让万岁爷高兴,我是相信了的,所以我答应你。”
德龄轻笑,“自然是,妹妹的容貌与身姿样样出挑,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
载潋猛地转过身来,她眼中的泪如倾盆而落的大雨,德龄见状后不禁大吃了一惊,而载潋却只用手背潦草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她努力笑道,“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都亲眼看到了,万岁爷很喜欢你的妹妹。”
“那三格格不如就明白告诉我们吧,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万岁爷一直念念不忘?我只怕,在万岁爷眼里,妹妹也只是一时新鲜而已。”德龄了然开口问道。
载潋身上没了力气,便倚在身后的栏杆上,她望向天空中点点的星光,笑道,“万岁爷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只贪图一时新鲜,他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兴起过后便弃之不顾,他从来只对智慧者青睐有加…你的妹妹,她擅于翰墨与舞蹈,自小于西方长大,精通四国语言,在万岁爷眼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你不必担心。”
“那三格格的意思是…”德龄品了品载潋话里的意思后便道,“三格格是说,因为妹妹足够独特,所以万岁爷才喜欢她?”
“是。”载潋点点头,她落寞笑道,“万岁爷喜欢独特的人,你要告诉你的妹妹,尽可能在万岁爷面前展露她独一无二的才情,足够独特的人会让他牢记一生的…他不喜欢千篇一律无趣儿的人,就像他喜欢冬天里才开的花儿,他孤独得很,就像是天上孤独的月亮,世人皆以为他富有四海,而我只知道他从来都是孤独的。”
载潋抬头望向德龄,她忽欣慰笑起来,“往后有你的妹妹在,他会不再那么孤独了。”
载潋返回养云轩,今夜是她在颐和园中的最后一夜,次日她就要返回府中安心休养了,她去向载泽与静荣问过了安,便回到自己所住的随香阁,临睡前静心与阿瑟为她宽衣,她自己则摘下怀中戴着的荷包,想将额娘留给自己的玉拿出来再看一看。
载潋低头去找荷包,只见荷包的系口大敞,里头已空空如也,额娘的玉早已不见了踪影,载潋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画面全部失了颜色,耳边也再听不到声音。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却重重摔倒在地,静心冲上去扶载潋起来,急得哽咽道,“格格!您这是怎么了!您现在有了身子,更要爱惜自己啊!”
载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痛哭流涕地抓住静心的手,急得早已不能言语,只剩下抽泣,“姑姑…玉!额娘!额娘…给我的玉!您看见了吗?玉去哪儿了?”
自戊戌以后,载潋便将额娘留给自己的玉藏进荷包中,因为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原是一对的,名为“双生”,玉佩的另一块额娘托付给了皇上,皇上一直贴身戴着。
自政变以后,载潋唯恐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害怕被太后发觉,便将玉佩藏进荷包里,再将荷包日日戴在身上。
皇上曾因此事误解载潋,认为她连额娘的玉都丢弃了,就是为了斩断与额娘的联结,是为了保命,是忘恩负义。载潋没有解释,她想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告诉皇上,额娘的玉她一直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而现在额娘的玉丢了,无疑于要置已脆弱不堪的载潋于死地。
静心与阿瑟面面相觑,她二人皆没有注意到过载潋的玉,阿瑟看不得载潋痛苦,她更深知母亲留下的东西对于载潋的意义,她去扶起载潋,安慰她道,“格格,您别急,今日您在知春亭内小坐,当时我与静心姑姑都守在外面,也许荷包当时就松了,玉掉在了那里,我陪您去找找!您不要急,要爱惜身体!”
载潋哭得满脸通红,她去提了一盏灯笼,跌跌撞撞地冲出养云轩,她来不及等身后的阿瑟与静心,一个人便跑到了知春亭外的小桥前。
载潋气喘吁吁地站在小桥前,隔着眼前通往知春亭的小桥,载潋看到了两个极为熟悉的身影——皇上与容龄正在这里。
载潋的目光已与皇上相对,他二人皆没有说话,而载潋却早已退不得了,皇上已看见了自己,她就必须去向皇上行礼问安。
载潋心底悲痛怆然,知春亭…是曾经自己与他相拥望向夜色的地方,如今他也和她来了。载潋的心已经麻木,感受不到悲痛了。
载潋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轻轻而笑,缓缓走过小桥,她福身向皇上行礼,道,“奴才载潋给万岁爷请安,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望着眼前的载潋,他的心已苦到无法言说,载潋如今已是他人的妻子,还怀有了他人的孩子,可他还是想向载潋解释,他还是想告诉载潋,他并没有带别人来到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地方!
“侧福晋!”容龄率先开了口,她欣喜地笑起来,“您怎么也来了,您如今有了身孕,该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才是。”
载潋仍旧半屈着膝盖,因为皇上并没让她起来。载湉见她已蹲得吃力,更想到她膝盖上本就有旧伤,一瞬间竟想亲自去扶她站起来,容龄见皇上有意扶她,便抢先一步扶了载潋起来,又对载潋笑道,“侧福晋,这么晚了,您来知春亭,也是来欣赏夜色的吗?奴才往日也和皇上来过这里,从这里望向昆明湖和天上的星星,真的好美!您也喜欢知春亭的夜色吗?”
载潋没有答话,她听到容龄的话,忽鼓足了勇气望向眼前的皇上,于载潋而言,他们二人已有许多年没有像今日这样毫无保留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了。
载潋挪移开自己的目光,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怕下一刻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载湉亦没有说话,载潋看到容龄拿出一把素面的这扇来,她摇着手里的扇子,兀自笑起来,“万岁爷,您说这把扇子,奴才为您写些什么好?”
载湉仍旧怔怔望着载潋,他仿佛没有听见容龄的话一般,容龄想起自己的姐姐刚刚告诉过自己——“要足够特殊,才能让万岁爷记住你。”
容龄想,这宫内无数出身高贵的格格与小姐,无一人是会英文的,唯有她才会英文,她又知道皇上一向好学,也一直在学习英文,便突发奇想道,“万岁爷!奴才为您写一首英文诗吧!”
载湉仍旧没有回应容龄,他怔怔望着眼前的载潋,心中的疼痛令他万分折磨,他感觉到夜里起风了,而载潋还身着单薄,他一向无畏,可唯独在面对她时患得患失,他在心中挣扎了无数次,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夜里…冷了,你快些回去吧,要好好休养着…你要…好好爱惜身体。”
载潋凄冷地一笑,她福了福身道,“是,奴才不敢再叨扰万岁爷与容龄姑娘,这就告退了。”
临别前,载潋才转向容龄,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知春知春…我额娘曾告诉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冻,都从这里开始,所以名为‘知春’,我从前是何尝地喜爱这里,只钟爱这里啊,我从未变过…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开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谢了,是永远也无福知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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