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风雪大作,而殿内缠绵悱恻的温情似火。
载湉与载潋二人的缠绵自黄昏直至深夜,她紧紧与他依偎在一起。自戊戌以后,能够心无旁骛拥抱对方的时光,于他们而言,已成为世上最珍贵的奢侈品,载潋不舍得浪费与他在一起的毫厘光阴。
夜已沉寂,载湉大汗淋漓地躺倒在床榻上,渐渐入睡,而载潋却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望着月光下载湉棱角分明的面庞默想,“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如果我还能等到太后西去的那一天,如果我还能将真心话告诉你,如果你还能真真正正明白我的心意,我们还能做彼此的陪伴,该有多好…”
载潋躺倒在载湉的身边,她将头抵在他的肩头,大雪已经停下,月光似水,从窗外的黑夜中倾泻而下,落在随风飘荡的帷帐上,映出起舞的清影。
载潋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只是暂时的,只有在这座远离了皇宫的行宫里,他们才能暂时抛下戊戌年的恩怨,暂时忘记那些梗在他们中间的鲜血与人命,才能拥抱彼此。
若是回到北京城,戊戌年自己“告密”与“背叛”的往事就会像噩梦一样重新将他们吞没,再将他们撕碎。
次日天仍未亮,为了不让太后身边的人发现自己是与皇上一起过夜的,载潋便早早离去。她独自打着烛灯,在行宫内漫无目的地走,只看到排排鳞次栉比的房屋中唯有一间还亮着灯,她走到门前去,看到房门未关,竟是载泽在里头独自饮酒。
相隔很远,载潋就已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载泽已醉得面色苍白,只有眼下一块通红。可见他是彻夜未眠,一直在饮酒。
载潋急得连忙扔下手里的烛灯,大步跨进房中,她夺过载泽手里的酒杯,呵斥他道,“泽公!你这是在做什么?到底是借酒消愁,还是为酒伤身?”
载泽的目光已有些涣散,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手摇摇摆摆,还在半空中抓已被载潋夺走的酒杯,他边笑边哭道,“诶,你怎么来了?你是谁,你少来管我!”
载潋将手里的酒杯一把扔到载泽够不着的地方去,载泽却不管不顾,直接去抓桌面上的酒壶,对着酒壶大口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了满身,桌面上洒出来的酒,也全被载泽蹭在了袖子上。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要这么折磨你自己!”载潋又拼命去夺载泽手里的酒壶,载泽却狠狠将载潋推倒在地,载潋也震惊于泽公对自己的粗鲁,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泽公已望着自己泪流满面。
载潋看出载泽想伸手来扶自己,可他早已醉得不能站稳,起身后就重重摔倒在地。载潋挪到他身边,将他缓缓搀扶起来,又将他扶向卧榻,载潋一路向里走,只听到载泽醉醺醺的呓语声,“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你…你和皇上。”
载潋心底震动,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只想将他安置好后尽快离去,却在走前被载泽紧紧抱在怀里,铺天盖地的酒气蔓延而来,令载潋难以呼吸,她拼命挣扎,却听到载泽在自己身后缠缠绵绵道,“潋儿,我也会让你快乐的,我也可以…我总有一天会得到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你,总有一天…”
载潋大惊失色地推开身后的人,不敢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人会是泽公。她跌跌撞撞地跑远,终于找到了已在行宫中安顿下的静心与瑛隐等人。
静心看到载潋,忙拿衣裳出来迎,她才近载潋的身,便闻到载潋身上有酒气,立时不快,蹙着眉责问她,“格格,这一路上辛苦,您还大病了一场,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身体,才到西安就喝酒呢?!”
载潋仍旧惊魂未定,她回想起泽公那句话,只觉后脊发凉,她断断续续答道,“是…是泽公,泽公在喝酒,我身上沾到了酒气,姑姑放心…我一口也没喝。”
静心将信将疑,她扶载潋入暖阁休息。载潋看到暖阁内已收拾干净,便知道昨日已有人来接待静心等人了,太后也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到西安了。
可昨天自己并未去向太后请安,她径直去见了皇上,二人缠绵直至深夜,恐怕此事一旦被太后知道,自己也就要暴露了。
天色已亮,载潋重新梳妆后才往太后所住的大殿去,她在路上便看到载漪与载澜,三人各怀心事,相视无言。
太后已经晨起,便传众人进去,载潋一见太后,便立时表演哭声大作,她扑倒在太后脚边连连抽泣道,“奴才的太后!是奴才不孝,没能一路上跟随您鞍前马后,让您受苦了!是奴才该死!”
载潋本已盘算好了,若太后对自己起了疑心,自己就将罪名推到载漪和载澜身上,说是他二人昨日阻止自己来给太后请安的。
可载潋没想到,太后对自己并未起疑,还伸出手来拉自己起来。
太后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载潋,唯恐载潋受了伤,太后眼里也含了泪,道,“丫头你快起来吧,昨儿我知道你到了,就惦记了你半宿,如今这当口下,也唯有你会千里迢迢地来看我与皇上了!”
载潋竟一时语塞,面对太后的眼泪,载潋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太后见载潋神色憔悴,忙吩咐李莲英道,“莲英,你去看看小厨房里还有什么好吃的,给载潋拿过来。”
载潋已经听说,这一路上,两宫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如今到了西安状况才略有好转。
她心里惦记皇上,便向太后摇了摇头,道,“太后,您与皇上还未用早膳,不必给奴才了。”可由不得载潋拒绝,李莲英已端来一只屉盒,向载潋道,“三格格,太后这是心疼您,您就别推辞了,如今不比在宫里,您就将就些,好歹吃些东西吧,别让太后再担心您了。”
崔玉贵此时与自己的小徒弟守在殿外,听到殿内太后与载潋的对话,他二人心里已是又急又怕,仿佛百爪挠心。
因为崔玉贵昨夜里已听到了载潋与皇上的缠绵嘤咛之声,可今日太后竟还是对她百般宠信,丝毫没有起疑心。
载潋可是珍妃死时唯一在场的“异类”,是当时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想阻止太后杀珍妃的人。
崔玉贵恨恨地想着,载潋是亲眼目睹了自己杀死珍妃的人,如今她八面玲珑,既得太后的宠信,又得皇帝的宠爱,谁也看不透她真正的心,若有一日她将自己杀死珍妃的事情告诉皇帝,此事一旦败露,皇帝必然会对自己恨之入骨。
如今自己之所以还能高枕无忧,是因为太后还健在,可太后毕竟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还能健康无虞多久呢?!
崔玉贵越想越怕,若是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皇帝重新掌权,皇帝势必要清算自己杀死珍妃的旧账…
杀死皇帝的宠妃,恐怕杀他一万次也难解皇帝的心头之恨,崔玉贵已浑身发抖,他不禁想到了自己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可若是有人能替自己背黑锅,替自己承担罪名,替自己承担皇帝的恨,那自己也就不那么危险了。
“徒儿,你说,这载潋,心里到底打什么鬼算盘呢!”崔玉贵压低了声音问自己的小徒弟,又时不时用目光瞥着殿内正陪太后用早膳的载潋。
“师父,徒弟敢跟您担保,这三格格准没藏好心思!她一准儿不是真心效忠太后的。您想想,自戊戌年后,她多少次出入北三所?珍妃死后,奴才在北三所搜出不少东西来,都像是外头人带进来的。就算这三格格不是瀛台那位的人,也绝对是同情他们的人。”
崔玉贵听罢后恨得牙痒,他也想起来一件往事,他在囚禁珍妃的北三所搜到一张照片,是早年珍妃与皇帝的合影,这些旧影早已被太后下令全部烧毁了,珍妃手里怎么可能还有一张?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替她藏下了一张,还偷偷交到了她的手里。焚烧照片的当日,除了李莲英与众多太监宫女去了景仁宫,只有载潋在场。
崔玉贵想至此处,呼啸而来的恨意便在胸中肆虐,原来载潋一直将他们所有人戏耍在股掌之中。他恨不能亲手掐死这两面三刀的载潋,可他转念一想,这载潋本就与皇帝有旧恨,又是珍妃死时唯一在场的女眷,倒不如留她一条命,替自己背这口大黑锅,替自己承受皇帝入骨的憎恨。
他要让皇帝恨载潋,如此一来,载潋日后说的话,皇帝就不会相信了,他也就不用再担心载潋去揭发自己杀害了珍妃。
崔玉贵心生一计,为了保护自己,他也只能铤而走险了。他拉过自己小徒弟的手来,压低声音道,“交给你件差事,将来咱们师徒是人头落地还是吃香喝辣,可全看你了!”
小徒弟的眼睛机敏地打着转,他抬起头去自己师傅,“师傅您说!能为您效劳的事,徒弟绝不推辞!”
当日载湉晨起后,便在房内看书,他不知载潋的去向,便问王商,王商一直以来都知道载潋真正的心意,可他不能向皇上表达,因为载潋现在处境微妙,王商怕皇帝过多的关心会给载潋带来麻烦。他认为,自己装作糊涂,是对皇上与载潋最好的保护。
王商道,“万岁爷,三格格去给太后请安了,这会儿陪太后用膳呢,您放心吧。”
载湉听罢后,神情顿时落寞,就算是在西安,就算离开了皇宫,只要太后在这里,载潋就一定是太后的人,这是他无法回避的血淋淋的现实。
载湉知道,是因为自己对载潋的牵挂与爱,自己才会在昨夜暂时抛下戊戌年的恩怨,拥她入怀,可大梦醒来后,载潋的“告密”与“背叛”都还清清楚楚刻在骨子里,戊戌年那些因她的背叛而牺牲的鲜血和人命也都梗在他们中间。
这些事,都是他无法遗忘的。
回忆起戊戌,往事仍旧历历在目,思念漫上心头,载湉想到珍妃,她是自戊戌年以来,唯一一个一直坚定不移站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的女人。
她的热情似火,她的真心似白玉无瑕,她的矢志不渝与载潋的临阵倒戈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黑夜与白昼,像是阴与阳。
载湉不知道珍妃如今好不好,能与她再次相见也成了他如今最强烈的信念与支柱。
想到珍妃,载湉的心剧烈作痛,他想到珍妃已被囚禁有两年之久,她失去了自由,却还在苦苦坚持,不肯屈服,是因为她爱自己,因为她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救她出去…
载湉自觉愧对珍妃,他眼中有泪,欲落未落时却忽然听到殿门外传来阵阵悲痛的哭泣声,他心中疑惑,便亲自走到殿门外,只见一个看着不算眼生的小太监躲在墙后哭泣。
小太监并没看见自己,载湉便走到他身后,问了一声道,“你有什么伤心事?”
小太监闻声立刻转头,见身后的人是皇帝,连忙跪倒磕头道,“奴才该死,惊扰到了万岁爷!是奴才该死!”
载湉见他吓得磕头不止,不禁轻笑了一声,他挥手示意小太监起来,转身向殿内走,背对着小太监说道,“别整日张口闭口都是该死,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跟朕说说。”
小太监想起自己的师傅对自己说过,皇帝对待下人心善,以自己这副人畜无害又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一定会过来垂询,果不其然,现在时机已到,自己必须要抓住才行。
师傅对自己有恩,自己必须要帮他。
小太监跟着载湉走进殿内,他低头抽泣着,等到皇帝已经落座,他才应声跪倒,叩头道,“奴才承蒙万岁爷垂询,惶恐之至。”
载湉让王商递给他一块绢子,才问他道,“你到底为何而哭?”小太监立时哭得更凶,用绢子连连拭泪也止不住眼里的泪,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至几乎不能言语。
过了许久,小太监才回话道,“回万岁爷…奴…奴才…是为了珍主子而哭!”他话毕后立刻趴伏在地放声痛哭,载湉心中大惊,不知道小太监怎么会提起珍妃。
载湉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立即站起身来,语气焦急地追问道,“珍妃怎么了?!你到底知道什么!”
小太监已经哭得双眼红肿,他用袖口擦了眼泪,才抽抽搭搭道,“奴才是替…替万岁爷和珍主儿伤心…戊戌年时本是被奸险小人告密陷害的,如今珍主儿却还要被她谋害而死!”
载湉的身体已经僵硬,他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小太监口中的“死”字,那个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人,那个已成为了戊戌年后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他如何能相信!
王商在一旁听到此话,也倒吸凉气,如被雷劈,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哭得气息虚弱的小太监,又看着已经僵在原地的皇帝。
王商冲上前去一把扶住载湉,却被载湉狠狠推开,王商万分担忧望着皇帝,只见皇帝瞬时已如疯魔,飞扑在小太监面前,拎起小太监的衣领,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说什么!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抽泣着,却没有迟疑,他重复道,“奴才是为万岁爷和珍主儿哭啊!万岁爷与珍主儿的遭遇,皆因那个人戊戌年的陷害和告密!奴才自戊戌后看守北三所,是亲眼看到了珍主儿的悲惨遭遇…奴才是良心未泯,纵使地位卑微,却还知道同情珍主儿…可那个人还不满足,珍主儿已经被囚禁,她还要将从前的旧账都清算,三天两头就往北三所跑,打着太后的名义去凌.辱珍主儿!”
小太监知道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了,如今是任由自己怎么说都没关系了,珍妃不会来揭穿自己的谎言。
小太监的话像一把匕首,一字一句都将载湉的心剖开。载湉的眼里如有血溢出,仇恨与彻骨的悲痛已将他彻底吞没,他的神情逐渐呆滞。
小太监仍旧被他拎着衣领,却也不挣扎,又对载湉哭诉道,“万岁爷!奴才一想起珍主儿已经命丧黄泉就忍不住悲痛,今日奴才想起珍主儿从前对奴才们的照顾,又想到珍主儿的惨死,就悲从中来,更恨那个人!…正是她在临行前提醒了太后,让太后‘永除后患’,她为太后出了主意,珍主儿才会沉井溺亡!”
“万岁爷啊!奴才实在是痛心疾首,奴才是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不能看着您被蒙在鼓里,还疼惜信任恶人啊!万岁爷!”小太监继续哭喊。
载湉重重瘫坐在地,“沉井溺亡…”载湉的思绪已经全部中断,只剩下自己与珍妃相处的画面,那个鲜活明艳的女子,那个自己恨不能付出全部心血去弥补去宠爱的女子,竟然以这样的结局惨死……
王商冲上前去扶他,载湉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王商吓得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
载湉不顾自己口中的鲜血,他推开王商,只问小太监道,“你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载湉缓缓合起眼来,其实他听得明白,小太监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他还是存了一线希望,他希望她还没有彻底沦为一个杀人嗜血的恶魔。
小太监见皇上终于问到了关键,连忙表演哭声大作,他装作痛心疾首道,“是醇王府三格格啊万岁爷!您还记得吗,临行前她就在太后身边,就是那时候,她给太后提了醒,鼓动太后处死珍主儿!她后来没有跟着众人来到西安,而是姗姗来迟,都是因为珍妃死后,她担心留下破绽,怕您日后会清算她,就留在宫里处理后事了!”
载湉痛苦地嘶吼着,直到气力全无,他瘫倒在地,血与泪一起在地面上蔓延。
他回忆起临行前的那一天,他来到宁寿宫,太后已换好了农妇的衣服,他进门时亲眼看到太后紧紧攥着载潋的手,两人正密谈着什么…
载湉感觉自己竟是这世上最荒唐最凄凉的人,他在路上还牵挂着载潋,居然还牵挂着那个出谋杀死了珍妃的人,这个人也曾在甲午年时杀死了珍妃腹中的皇嗣,那是他的骨血!
载湉的恨吞没了他,竟连婉贞福晋从前的话他也不再相信。珍妃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珍妃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自己矢志不渝的支持者。
载湉恨自己心软,竟然一直都没能做到真真正正恨透载潋,载潋是可耻的告密者,他应该像恨袁世凯那样恨她!
原来载潋早就知道珍妃已死,而这个蛇蝎心肠的人竟然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来到自己的身边。载湉想,当载潋看到自己还思念着珍妃,还将“与珍妃再次相见”当作生活的希望时,她心中一定是既得意又解恨的。
“万岁爷啊,虽是太后下的旨意,可到底是她提醒了太后,她与珍主儿有私仇您是知道的,她这是泄私恨…”小太监继续说道,“她虽不是直接动手的人,可她是眼睁睁看着珍主儿惨死的,她来到西安后,您还牵挂她,还疼惜她,她却欺骗您的感情,将您蒙在鼓里,奴才实在不忍心!所以今日冒死说出真相!”
载湉已失去了反应,眼泪也不再流,他像是一只丧失了所有感知的木偶,任人排布。所有支持他的人都不在了,而他爱的人让他彻底沦为一场笑话。
“不,不对…”载湉默默地想,他讽刺地轻笑着,眼边的泪落到嘴角,“这个人再也不是我爱的人了…我恨她,恨这个临阵倒戈、临难苟免的卑鄙小人,恨这个双手沾满鲜血,害了维新党人也害了珍妃的恶魔。”
“你胡说八道!你这个信口雌黄的小人!”孙佑良此时从殿外闯进来,他指着小太监的脸痛骂道,“你可知三格格是什么样的人!连累我这样一个奴才她尚且都不忍心,又怎么会为太后出谋划策,让太后处死珍妃!”
小太监心中有一丝慌乱,却很快镇静下来,他暗喜幸好师傅早有准备,便不慌不忙道,“这些事不是我一面之词,宫中有的是证人!大家可都亲眼看到了,三格格跟着太后去了北三所后的颐和轩,她是如何眼睁睁看着珍妃惨死的!”
小太监跑到殿外,许久后才领回几名侍卫,与其他几名寇连材手下的小太监。
他领着众人向载湉磕头问安,随后两名侍卫一同作证道,“万岁爷,临出宫那日,奴才受太后懿旨把守颐和轩,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是三格格到了,她亲口告诉奴才,她是来给太后出谋划策的,以免太后受到他他拉氏顶撞,奴才们才放了她进去。”
其余几名小太监都是太后宫中的人,都正愁无法脱罪,也愁无法替太后脱罪,怕将来皇帝更恨太后,如今有了载潋这个替罪羊,都迫不及待地将罪名泼到载潋身上。
“是啊是啊万岁爷!太后到了颐和轩,本想放珍主儿回娘家避祸,可三格格跟太后说珍主儿年轻,若遭洋人□□,是有辱祖宗的颜面!珍主儿一气之下就说了几句顶撞太后的话,太后一怒之下,就叫奴才们杀了她……奴才们也不忍心,可奴才们不敢抗旨!…更何况,那天若没有三格格,太后兴许也不会非杀珍主儿不可,兴许就放珍主儿回家避祸了!”
“伪证!你们全是伪证!”孙佑良急得口不择言,他跪倒在载湉面前,也不顾会不会暴露了载潋的立场,只想证明她的清白,他向载湉拼命磕头道,“万岁爷!您忘了吗,三格格是什么样的人!奴才心里最清楚,戊戌以后,三格格频繁进出北三所,都是为了给珍主儿带衣裳和吃的啊!三格格这颗心,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您!”
此话被寇连材的徒弟们听得正着,原来载潋真的是为皇帝办事的人,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了,不能给她揭发寇连材的机会。
“孙公公说我们说的是伪证,有什么证据?”小太监厉声反驳孙佑良,“孙公公是万岁爷的人,不替万岁爷着想,还要眼睁睁看着万岁爷在身边养虎为患吗?我们是亲眼看到三格格出现在颐和轩的,我们敢和三格格当面对质!可不比孙公公,靠虚无缥缈的一厢情愿,去猜想她是什么样的人!”
“佑良…”孙佑良听到皇上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连忙顺着地面爬过去,他附在皇帝身边,只听到皇帝气力虚弱地开口道,“临行当日,她在宁寿宫觐见太后,太后攥着她的手,殿内只有她、载漪和刚毅等人,都是太后的心腹,是朕亲眼看到的,她骗不了我。”
载潋在太后身边陪伴了整日,直到天色已渐暗,她才跪安,从太后殿中退出来。
西安的冬天仍旧很冷,地上的雪未化,她脚下打着滑。她在太后跟前表演了一天,此刻已疲倦极了,她望着远处渐渐西斜的夕阳,又牵挂起皇上。
她想起孙佑良曾对自己说过,皇上一直期盼着能再见珍妃,可她知道,珍妃已与皇上天人永隔,每每回想起珍妃临死前的惨状,她的心都犹如被刺穿。
载潋独自一人走在西安行宫中,她手上还提着一只屉盒,里头放着皇上爱吃的几样菜,准备给皇上送去,却正遇见寇连材的小徒弟,此人名叫“孙敬福”,是在北三所看守珍妃的太监之一,载潋因从前经常出入北三所,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三格格,您吉祥!这是上哪儿去?”孙敬福开口问载潋,载潋知道他是崔玉贵的徒弟,便又打起精神笑道,“刚陪太后用过晚膳,要去给皇上请安呢。”
孙敬福阴冷地笑了笑,抬头又道,“那奴才来得真是巧!万岁爷正传您过去呢!”
载潋听到是皇上传自己,立时忘却了疲累,加快了脚步往皇上的住处去,又急忙问孙敬福道,“皇上怎么了?皇上一切都好吗?”
孙敬福不答话,载潋心里更着急,她放开步子一路小跑,才来到皇上所住的大殿前。
载潋走上几节台阶,只见高台上跪着几个人,她转头略瞧了瞧,发现跪着的几人是宫里头的侍卫。
可载潋根本来不及多想,她满心都牵挂着皇上,不知道皇上急着找自己,是发生何事,她跨进大殿去,见皇上坐在殿内书案后,她将手中屉盒放在皇上的书案上,随后退了几步跪倒请安,“奴才请皇上圣安。”
载潋听到有人在抽泣,下意识抬头循声去找,竟看到孙佑良站在皇上身后,他一直望着自己,此时已哭得双眼红肿。
载潋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唯有望着眼前的皇上。载湉并没有让载潋起来,他合起手里的一本书,抬头望着载潋轻笑道,“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康梁二人如今怎么样了?”
载潋心中一惊,不知皇上怎么会当着太后宫里太监的面就问康梁二人。她下意识蹙了蹙眉,又想到康有为在海外造谣,挑拨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让已经身陷囹圄的皇上更雪上加霜。
可皇上问了,载潋便也不再怕被外人听见,她发自内心答道,“皇上,奴才想劝您,不要再牵挂他们了,您要爱惜您自己。”载湉轻笑了一声,并不看载潋,“如今是在行宫,不是在宫里,你可以放心大胆说,他们二人究竟怎么样?”
载潋横了心叩头道,“皇上!奴才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近况,更不想知道!他们在海外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捏造衣带诏,挑拨您与太后的关系,他们已经逍遥自在,可曾想过您的处境!奴才恳求您,珍惜圣躬,就忘了他二人吧!”
载湉将手中正看的书狠狠摔在载潋脸上,他站起身来冷笑道,“果然这就是你的答复!你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等他二人已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要一脚踹开!戊戌年时,康有为得势,你没少为他传递条陈,如今却连提也不想提!对吗?”
载潋不知皇上究竟怎么了,她的脸被书页划破了,她用手背擦了擦鲜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抬头望着载湉道,“皇上!奴才是牵挂您,若非如此,奴才也不会对他们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你打断我做什么?你怕了?!是不是!”载湉嘲讽地大笑着,他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载潋,一点一点靠近她,压低了声音,“你怕了,你怕我提起戊戌年的往事,你怕得罪了太后,怕失去太后的宠爱,怕被问罪,怕被朕连累?是不是?”
载潋哑然失声,她望着皇上坐回到书案之后,她才垂着眼眸轻声冷笑道,“怕…怕就不会选择活着。”
殿内鸦雀无声,载湉饮了一口茶,他的神情又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淡淡笑着,问载潋道,“朕一直放心不下,想亲口问问你,珍妃怎么样了?太后将她安顿在何处了?”
载潋心中大惊,她抬头望向皇上,却在他脸上读不到异样。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载潋唯有望向孙佑良,孙佑良向她连连摇头。载潋的心如被撕裂,她实在不忍心说出真相,珍妃的死会击垮皇上,可她却没有能力挽救皇上。
载潋愣了许久,她实在不忍说出真相,伤害自己爱的人,她结结巴巴道,“珍…珍妃,珍妃一切都好,太后走前将她安顿在…在寿康宫了。”
“是这样…”载湉轻轻应道,他在纸上写写停停,最终停下笔,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载潋,缓缓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欺骗朕很有趣?”
载潋浑身一凛,她又下意识去看孙佑良,却见他已跪倒在地。载潋此刻才后知后觉,或许孙佑良刚才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说谎,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载潋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去看皇上,只见他满目恨意。载潋此刻才真正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若因珍妃之死而令皇上恨上自己,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解释清白了。
眼前的光刺得她睁不开双眼,她感觉胸口前一阵剧痛,原是皇上将自己狠狠踹倒在地。载潋爬起身来,神思开始变得迟钝,“皇上…皇上,您…您怎么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载湉望着载潋冷笑,“你不是说珍妃一切都好吗?朕能知道什么!”
载潋吓得浑身颤抖,她跪到载湉脚边,望着他解释,“皇上!皇上…奴才是不忍心告诉您!奴才是想保护下她的!可是奴才实在无能为力…皇上,奴才担心您承受不了,所以不忍心啊!”
载湉却不听她的解释,他直指着载潋的脸,讽刺笑道,“不忍心?你连背叛我,出卖我,向太后告密,临阵倒戈都忍心,会不忍心告诉我珍妃死了?你还说保护?难道你的保护就是提醒太后永绝后患?你的保护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就是要和他们一起瞒着朕!你和他们一样!你明知道朕满怀着能与她重逢的希望,却让朕彻底绝望,生不如死!”
原来皇上是这样想的,原来他以为自己和太后的爪牙们一样,是故意将他蒙在鼓里,是刻意折磨他,让他痛苦…
戊戌后,载潋故意让皇上误解自己,她伪装成太后的人,是为了活下去,有机会为皇上再做些什么,可今日的误会和劈头盖脸而来的痛恨,却是她始料未及的,也是她无法承受的…
看到皇上如此痛苦,载潋只感觉更痛,“皇上!太后赐死珍妃当日,奴才甚至连戊戌年为您做过的事都老老实实交代了!奴才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只想救她一命,让太后来杀了我!皇上…奴才从没有让太后杀了她!”
载潋的泪淌了满面,载湉却根本听不进去一句,珍妃的死让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那天去颐和轩到底是做什么的,还要朕明说吗!”载湉声嘶力竭地向载潋嘶吼,“连宫中侍卫都能证明,是你亲口说,你去颐和轩,是为了给太后出谋划策的,你还要再骗我吗?!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
载潋瘫坐在地,她望着泪光中的皇帝,感觉胸口撕裂,她还想说些什么,竟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如此无力,自从自己选择了假意归顺太后,从那一刻起,她就该想到,皇上再也不会真心信任自己了。
“朕是亲眼看到太后挽着你的手的,西行之前,女眷中唯有你一人出现在太后宫中,也唯有你一人去往了颐和轩!你说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以为朕会相信你吗?”载湉指着载潋的脸咄咄逼问,“你那日明明出现在宫中,却没有跟随众人一起来到西安,这都是为什么?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载潋跪在地上,已感觉自己的心百孔千疮,再也不复原貌了。这一路上,她为他而大病一场,又为了他马不停蹄,来到这里竟要承受他如此误解。
“奴才说,奴才那天进宫,是因为放不下皇上,皇上信吗?”载潋麻木地垂着泪,她冷冷开口,可载湉却讽刺地大笑,“为了朕?那你又为何不跟随朕一起走?”
载潋擦去脸上的泪,大吼道,“是因为奴才亲眼看到太后赐死了珍妃,奴才当时就病倒了!我是为你而病!”
载湉仍旧大笑,他垂下头来指着载潋的脸质问,“荒唐!你病倒了却可以独自一人追到西安来?朕看你没病,你好得很!你留在宫里,是为了处理证据吧,你怕朕将来清算你。”
载潋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人,竟不敢相信,自己多年来忍辱负重,为的这个人,会这样曲解自己,将自己想成十恶不赦的魔鬼。
载潋轻声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她不知道自己承受的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载湉蹲到载潋面前,他望着她,已恨极了眼前这张脸,“你知道吗,他们骗我,折磨我,我不过一笑了之,而你骗我,一再地背叛我,你让我心如刀割。你知不知道,戊戌年时,我连心都掏给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的临阵倒戈,是这些年来最让我痛苦的。”
“我没有…”载潋苦苦笑着,她望着眼前的人,知道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了,她哭道,“我活着,也是为了你!若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
话至此话,她却停住了,载潋想到能为自己证明真心的人——复生、林旭、张荫桓,包括珍妃,都已经无法再为自己作证了。
载潋绝望地想着,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也没有了朋友。
“去问谁?”载湉反问她,载潋却答不上来。
“你知道珍妃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仅仅是后宫中的女人,她是我的支持者,她是因为我而受苦,你若是恨,你就冲我来,为什么要连她的性命也剥夺?”载湉久久望着载潋的脸,眼睛一眨未眨,可泪水却似倾盆而落。
载潋已不想再解释了,她点了点头,冷冷笑道,“我以一死,证明我的清白。”
载湉却坐回到自己的书案后面,他绝情地对载潋道,“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
载潋合起眼来,绝望地笑了笑,她向载湉磕了三头,轻轻念起来,“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载湉怔怔望着她,他知道她吟诵的是元稹的决绝词。载潋缓缓站起身来,孙佑良冲上去扶她,她却挥手拒绝,转身离去。
夜已沉寂,载湉拉开她带来的屉盒,只见里面全部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载潋当夜就离开西安,她没有向任何人辞行,只简单收拾了行囊,带上了静心、瑛隐与阿瑟几人,便登车启程了。
静心几人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她们坐在马车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载潋一动不动的模样干着急,马车行至西安城门,静心听到车后有声音,掀帘去看,才见是孙佑良。
孙佑良将发生的一切转告静心等人,静心已急得脚下不稳,她跺着脚急道,“皇上怎么能这么误会格格呢?”
孙佑良抽泣不止,“姑姑,我只求您一路上照顾好格格,她还病着呢…万岁爷这边儿,我一定想尽办法劝他,我相信总有一日,这些人的谎话会不攻自破!”
静心等人再上马时,只见载潋已倒在马车中,瑛隐惊恐万状地去扶起她,只见她嘴角淌血,已昏迷不醒。
瑛隐抱起载潋,心疼地痛哭,载潋渐渐醒了,她望着眼前的人一言未发,她自己都不知要去往何处,每个人都有家的,她却不知家在何处。
静心忍着心痛道,“走!回京城去,回去找王爷!”
夜深后,崔玉贵的小徒弟孙敬福来向自己的师傅复命,崔玉贵早已听到了动静,他极为满意地打赏自己的徒弟,笑道,“这件事儿办得漂亮,往后就不愁了!”
孙敬福也笑道,“是啊师傅,太后想必也愁没人替自己顶罪呢,虽说老佛爷不怕,但老佛爷也不想当恶人啊!现在就有人替咱当恶人了!”
崔玉贵听至此处,还有些惶恐,他没得到太后的同意,就擅自做主利用了载潋,更擅自透露了珍妃已死的消息,若太后还心疼载潋,会怪罪他们。
崔玉贵正隐隐不安着,却听到李莲英来传话,说太后叫他们进去。
崔玉贵惴惴不安地走进大殿去,见了太后就跪倒叩头,“奴才给太后请安!奴才该死!”
太后靠在卧榻上隐隐笑着,“该死什么?”崔玉贵领着孙敬福一起磕头,诚惶诚恐道,“奴才擅自利用了三格格!奴才知道太后心疼她,是奴才该死!”
可令崔玉贵没想到的是,太后竟仰头大笑起来,她挥手示意崔玉贵与孙敬福都起来,她扬了扬嘴角道,“若我今日不故意对载潋嘘寒问暖,故意关怀体贴她,是不是还刺激不到你呢,你也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
崔玉贵倒吸一口凉气,竟未想到,今早太后对载潋的关怀竟是假的。
太后让站在身后的宫女灵儿来为自己揉腿,她想崔玉贵与李莲英一起笑道,“其实我早就对她有疑心,她说北三所小太监偷了珍妃的镯子,其实是为了借机进到景仁宫里面,大概是要帮珍妃找什么东西。她还极力保下养心殿的王商和孙佑良,她故意挑溥儁的差错儿,她和载漪对着干,这些我看见的事儿,她都是为了皇上。”
崔玉贵大喜,“太后圣明啊!原来您一直都知道,奴才和奴才徒弟好几次在北三所撞见她,却抓不住她的把柄,没想到您早就起过疑心了!”
“我也是昨日才敢肯定,她若是真正忠心于我,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西安,而不先向我请安。”太后冷冷地笑着。
崔玉贵又恶狠狠道,“既然如此,她将太后戏耍于股掌之中,太后不如就杀了她!”
太后却冷笑,“我可不能杀了她,她是老醇王和福晋的女儿,是载沣的妹妹,我杀了她,我岂不成了六亲不认的罪人?我不仅不能杀了她,回京后我还要加倍对她好,我要让皇上彻彻底底相信,载潋是我的人,我要让他们都痛苦,我绝不会给载潋一个痛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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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好心痛,需要点时间抽离一下,哎...
想到一首歌“还能说什么呢,我连伤感都是奢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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