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展开那画,说:“小傅,来,看看!这幅画怎么样?看后猜猜!猜出与这画相关的一位古人来。”我看了几秒钟,然后一边指着画,一边缓缓吟诵起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暄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果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李叔叔,你太了不起了!王维这《山居秋暝》,历来画它的不少,李叔叔你这一幅,让人联想到王维的真迹。尤其这竹丛中的浣女,这莲叶间的渔舟,太传神了!太诗意了!这浣女,简直呼之欲出。我看过好几幅关于《山居秋暝》的画作,在这点上,没有能超过李叔的!前人一般侧重在松间明月、石上清泉上做文章。”李老头听得是神采飞扬。赞叹说:“小傅!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了!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希望啊!”小唐已经端上菜来,我说:“李叔叔,看在这画的份上,今晚我请你喝喝酒,你不介意吧?”然后一边和老头喝酒一边神侃:“不瞒您说,今天碰到点事,心情不大好,可看了你这画,真是颇感慰藉呀!我最最佩服的古人里面,就有这个王维,晚年隐居蓝田辋川,亦官亦隐,在江湖与江山之间进退自如,多么悠游的生活呀!可是咱这时代,不再是王维的时代了!这时代像李叔叔这样的雅士,实在太少了!这时代人心思躁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读书,没素养、没品味,还不消停,喜惹是生非。你不去惹他,他偏要惹你,让你不得好过。”
说到这里,已经和李老头酒过三巡。李老头问:“你碰上啥事了?说来听听!”然后我就把舞厅两次无端被同行扰场,现在又无端被人叫停的事说了。这时郑元直吴昊梁阿满三人就进了屋,见我正和李老头有说有笑地碰杯,三人会意。梁阿满指了指楼上,径直上楼和赵陈孙汇合去了。
李老头听完,把筷子狠狠朝桌上一搁,说:“胡扯!我就最恨这些个人,吃人饭不做人事!斗大的字不识几箩,屁事不懂!仗着披了那皮,打着维护治安的旗号,尽干些伤天害理的事。这世道要没他们,治安要好得多!”又说:“他们是凭哪条哪款封你们的舞厅?对了,他给你出示书面的东西没有?”我回答说;“没有!甚至那天晚上张警官那里,去了十来个人说明情况,连笔录都没作。”老头更来气了。我小心翼翼地问:“李叔叔,你那里,能找到相关的文件吗?”李老头一听来了精神。说:“你找文件,算是找对人了!什么样的文件我都有!”我说:“李叔叔,依你看,跟这些人讲文件有用吗?你有没有过类似的成功经验。或者那些人根本不听,公然渺视文件,又该如何?”李老头说:“这讲文件也有讲文件的方法,你去跟他们搬文件,他们还真可能不理你!这样,我明天跟你一起去,你看我是怎么跟他们搬文件的!”
我千恩万谢地辞过李老头。上得小阁楼,场面还算融洽,赵若怀和郑元直,居然进行着正常的对话。郑元直见了我,说:“傅老师,做舞厅这种生意,是要养着那么三两个人的!这样才没人敢动你们,这规矩你知不知道?”我笑笑说:“这意思,倒是我们不懂规矩?”郑元直说:“你们不懂事,所以人家寻着这机会,给你们一点颜色,逼你们从教训中,去学会规矩。”我打趣说:“这规矩要是我不学呢!怎么样,在这世道,能存活下来吗?”
郑元直说:“可以呀!你就规规矩矩做回你的女人去!甭想着生意的事。还是那句话,来给我作秘书!我随时欢迎。”阿满说:“小妮子,现在明白了没有?这就是现实!不低头怎么行呢?”郑元直说:“这次我可以帮你摆平,不过不花钱肯定是不行的!明天我替你约了人,大家一起吃个饭,你呢,再表示表示,然后你就认准这人,以后自己懂点事,基本就没什么事了!”
我点头说:“谢谢郑总!你容我考虑考虑,看是选择向男人低头呢还是选择向社会低头,选择向社会低头的话,我就让梁阿满通知你。”
“向男人低头是怎么个低法?”郑元直和赵若怀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问。
“规规矩矩做回女人呀!我回家做饭去,行不行?我看还有谁敢让我停业整顿?”几人就都大笑起来。赵若怀打趣说:“这态度是对的,严重赞同!”梁阿满边笑边接话说:“你以为回家做饭就那么容易呀?回家做饭你还得规规矩矩学习怎样做饭!”
“怎么又是规规矩矩?我老实告诉你们:我傅心仪一辈子最怕听到的几个字,就是规规矩矩!最喜欢的几个字,就是率性而为。”
郑元直说:“对了,你要做不好饭,你未来的老公一样可以喊你停业整顿。”
“乖乖不得了!瞧这意思,我硬是没活路啦?”
梁阿满说:“有有有!你也别那么沮丧,唯一的出路,无条件适应现实,无条件向现实低头。”我摇摇头说:“不适应!严重不适应!也不打算适应,那怎么办?”
赵若怀忍俊不禁地说:“那就还是只有回家,最多是不要求你做饭。”我看着赵若怀,严肃地点点头,同时一本正经地说:“成交!”梁阿满陈忆就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我接着说:“那是不可能的!我得另辟蹊径。我还就不低头!我既不低头,也不高头,我平头行不行?你们说这人类怎么这样,大家都平起平坐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泾渭分明,非要用一些人向另一些人低头,这样好玩吗?”赵若怀玩笑说:“典型的桃源综合症!症状还不轻。”梁阿满说:“对,还是那句话,你被陶渊明、李白这些人牵了巷子。”
我问赵若怀:“那这桃源综合症还有治没有?”赵若怀笑笑说:“有!当然有!桃源综合症的治疗方法就是:男的自去开荒种田,‘种豆南山下’;女的呢回家做饭,‘只看见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我说:“赵大夫,你这个方子,听起来有点像《红楼梦》里那王一贴的膏药治疗女人嫉妒的膏药”
郑元直问:“那膏药有效吗?”
“有效,那是相当有效啊!王一贴的膏药,具体操作是这样的:天长日久、毫不间断地、一天天地贴下去,一直贴到人老了,死了,她自然就不嫉妒了!”在一阵笑声中,郑元直说:“喂!这事到底怎么解决,你想好没有?”我说:“我真的没钱!慢慢和他们耗呗!”
第二天我和李老头带着全套的文件,去派出所候了一个上午,仍然没用,不但姓张的没在,连那封我们舞厅的两警察也不见了,问旁边的人,恶狠狠地回答道:“执行另外的公务去了,我们忙得很,你以为就你们这点事呀!”李老头要求见领导,可所长根本不在,门锁着。好不容易回来一个副所长,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事,谁封的你找谁?”这下就把李老头彻底惹火了,他开始发扬一个倔老头的大无畏精神,把桌子重重地一拍,咆哮说:“那你是干啥吃的?你披着这皮好看吗?你神气啥呢?是纳税人养活了你们!在家的领导就你一人,我不找你找谁?你们说封就封,那场地费用一天就是好几百,老百姓不吃饭了吗?你们不让老百姓活命了是不是?好,你现在就告诉我,到底能不能找你?不能找你的话,我马上去县里,我明天去省里,我还不相信,这天下没地方说理了!”
李老头声音太大,周围办公室的人都惊动了,那副所长也来了气,恶狠狠地回应李老头。这时过来一人,拉过那副所长,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县一中,省里、江城。然后那副所长脸上的神情就舒缓了一点,抬起头来问我说:“是谁封的你们的舞厅?”我就把那两人的名字说了说。他再问:“封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我于是把当时的情景复述了一遍。还把前两次外来人扰场以及十来人曾到张警官处说明情况的事都做了汇报。听完他摇摇头说:“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不给你们出示书面的手续呢?”我微笑说:“警察大人,我句句属实。他们确实没有给我们出示任何手续,说封就封了!态度很强硬!”李老头说:“这个简单,你们封舞厅,肯定会有相关部门做出的处理决定,那上面肯定会有相关部门的印章,这些肯定都是会留底的,我们要求查查那个底。”几人对望了几眼,不打算理睬我们。
李老头冷笑说:“你们就是这样执法的吗?我现在怀疑,你们的人不经过任何法定程序,擅自封了我们的舞厅。你们知法犯法,欺负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我要去上告你们!要你们赔偿我们停业损失。”那副所长的脸上这才勉强有了点微笑,打着官腔说:“这事我是真不知情。就算要查,那也得等他们回来再查。你们看,相关的人,一个都不在所里。这样,你们先回去吧!等所长回来了,我把情况给他说说。我们会调查清楚,如果确实封错了,不该封!该营业就营业。至于我们的人,如果确实有违规的操作,那我们该批评就批评。”
李老头向我低语:“这就是推脱的话,不能回去!”
和李老头在那里出入了三天,从派出所人员之间的窃窃私语中,我明白了:这李老头在本县,那可是相当有名的,似乎人人都知道县一中有一个长于告状、长于出示文件的怪老头。但李老头赫赫的告状大名依然没给我们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利好,那些人只字不提舞厅恢复营业的事情。
我分析了一下,和李老头同去,有且仅有一个好处,就是那些人能在脸上堆出那么点伪善的、敷衍的、奸诈的笑容。换句话说,有了李老头同去,那些人表面上要客气些,不会拉下脸来轰我们出门,大门是进得去的,你愿意在里面的巷道里站站,哪怕一站就是一天,那也由得你!至于李老头,他甚至还能有一杯白开水侍候。但也就仅限于此了。任凭李老头如何发脾气,那些人总是笑着脸说:“任何事情都有个程序嘛!你说对不对?我们相关的办事人员没有到位!只要到位了,问明了情况,该恢复营业就恢复营业!”我说:“你们封门的时候怎么不讲程序?一个正规的手续都没有?说封就封了。”对方没好气地看我一眼,生硬地说:“那谁封的你去找谁!”李老头来气了,说:“我们天天在这里,就不见那两人,我正想问你们怎么回事,这两人不用上班吗?”于是会有另外的人出面说:“老先生,我们的事情多得很,忙着呢,你以为就你们这点子事呀?”或者再来一人息事宁人地说:“当然了,真要我们的人犯了错,那也是我们内部的事情,我们该批评就批评!总之,都得张警官回来问明了情况才行。”
如此三天,李老头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程度,他说:“早就听说本县那个队伍里的人,全是流氓,果然名不虚传。”又说:姑娘呀,看样子你只有去江城、去省城一级级往上告了。
螳螂、黄雀、布谷那里,都已经辗转托了人,从他们三人那里反馈到的信息都差不多:放心吧!舞厅不会封太久的!整改好了就可以营业!我们现在正了解情况,相关办事人员还没有到位。所以有个过程。
而吴常念和郑元直,也已经好几天没了音信,现实再次让我见识了兰半仙的厉害。
我明白:秦为等人在定位这个过程时间的长短的时候,是参考了舞客的耐性的。只是不知,秦为等人测算出的这个时间,到底是多长?
第四天,电话亭的人通知我说,省城一姓柳的人让我打电话过去。柳源说是螳螂去他家,他从螳螂和柳咏的谈话中得知这一消息的。我把情况给他汇报了,但不敢提及秦为和兰梅这二人与我的纠葛,只敢把这事件定性为行业竞争。说因为先前那舞厅是兰家人搞的,所以我们触动了兰半仙的利益,就这样惹恼了他。和兰半仙结下了梁子。柳源问了问赵若怀的状况。我回答说:“有些沮丧,有些无助。认识到舞厅这种生意,恐怕真不是寒门之人可以问津的。但投入太大,三人的家当全在里面,所以欲罢不能。”柳源最后说:“明天去派出所问候一下消息吧!不要气馁,舞厅拿回来后,还得好好干!”
第五天,所长亲自接见了我,说:“情况我们已经问清楚了,今天晚上你们就可以恢复营业。你给县一中那李老头做做工作,别再到处去反应情况了。事儿就这么大个事儿,弄得省报省电视台见天有人打电话给我们,还有江城那边,也过问了好几次。”我微笑说:“所长大人,你比我想像中要和蔼可亲多了!先前我是根据你手下办事员的蛮横无理对你进行想像的。这真不是个小事儿啊!所有费用加起来,一天损失四百多呢!我们四位合伙人,连续五个夜晚,担忧得彻夜不眠,多大的精神损害呀!最最关键的问题,我们使出浑身解数,刚好生意有了起色,突然就关了门!我们又得花多长时间,才能再恢复元气。还有,那两警察不按法定程序,擅自封我们的舞厅,这恐怕不能算小事吧?有了这样的想封门就封门的警察,我们成天担惊受怕的,还怎么做生意呀?所长大人,你得为民作主啊!”
对于我的诉求,所长道貌岸然地对我官腔伺候:“下面的办事人员,是有一些违纪行为,我们已经批评过了!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小傅,你还要做生意,那就还得与这些办事员打交道,你说是吗?”妈妈的,费了一半天话,就换回来一句警告。他又说:“放心,以后没人敢无端端地封你的门了,那就这样吧,我还要开一个会。”
于是舞厅又恢复了营业。舞客们不知道,自然又经历了几天的冷清。一个星期后,人数再度突破了三百人。这一点显然是秦为等人始料未及的。十天之后,舞厅小卖部已经开张了。经布谷提议后,整理出来的茶室也投入了运营。孙思又招来三名桑榆中学的高中毕业学生,两男一女,这三人都既是先前学校乐队成员,两名男学生又都是随孙思练过武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