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所有人的身影都在这灰白的天幕之下倏地淡去,只有风声还在无休止地叫嚣,流连在相隔不远的两人之间。
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发起了抖,公子梵宛如一座雕塑,在原地怔愣了很久很久。好一阵漫长的死寂过去,他才动作僵硬地回了头。
尹秋两眼通红,在公子梵回头的那一瞬间潸然泪下,她鼓足了勇气,颤抖着声音,再一次不遗余力地喊道:爹!
公子梵心跳如擂鼓,手心登时冒了一层热汗,他张着嘴唇,却哽咽到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只能打开手臂,脚步虚浮地朝尹秋走去,尹秋泪流满面,也在公子梵朝她走来的同时迈开了步子。
她全力奔跑,直直扑进了公子梵怀里,父女俩终于在此时此刻迎来了真正的相认,紧紧拥抱在一起。
愁云散开,天光乍现,连风也奇异般地和缓下来。公子梵收紧手臂将尹秋牢牢圈在怀中,心头百感交集,更多的还是铺天盖地的喜意。
小秋时隔多年,公子梵头一次落了泪,涩声道,你受苦了,是爹爹没有保护好你
尹秋哭得伤心欲绝,仰起脸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不会又不要我了?
不会,爹爹从来没有不要你,公子梵垂眸看着尹秋,极力把眼泪都逼回去,柔声道,我向你保证,下次回来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就只陪着你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尹秋巴巴地望着他,抽泣道:可是我好舍不得你,我想你去,又不想你去。
我知道,公子梵说,我都知道,我也舍不得你。
爹
等我回来,再做饭给你吃,还带你去看星星,公子梵擦掉尹秋脸上的泪,笑着说,我们还要一起去见你姑姑,你乖乖等着我,好吗?
尹秋说:好、好
那就别哭了,公子梵说,临走之前,你笑一个给我看?
我笑不出来,尹秋怔怔的,我这会儿一点也笑不出来。
公子梵说:那我回来的那天,你来接我,再笑给我看。
尹秋点头如捣蒜:那你一定要回来啊。
爹爹说话算话,绝不食言,公子梵在她眉心亲了亲,你要乖,知道吗?
尹秋呜咽道:我知道,我会的
我说你们两个莫要再哭哭啼啼耽搁时间了!那入了船舱的僧人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行了出来,嚷嚷道,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将来还会再见的嘛!还真是亲生父女,都这么磨磨唧唧,流那么多猫尿中什么用!你要真为你爹好,就赶紧放他走罢,等他那身病养好了天天都能陪着你,待久了还要嫌他烦呢!
我不会嫌我爹烦,尹秋先是看向那僧人,随后又看向公子梵,我才不会嫌弃你。
公子梵轻笑一声:你是好孩子,当然不会嫌弃爹爹。
尹秋强忍着悲痛,努力止住了眼泪,这才红着眼道:那你走罢,到了地方记得给我写信,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公子梵轻抚着她的脸,许久过去才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尹秋,他擦干了尹秋的泪痕,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后忽然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朝尹秋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
别磨蹭了!再不来我就先走了!那僧人等得不耐烦,一再催促,你再不放了你爹,我可要让他剃度出家当和尚了!
尹秋不免有点生气,高声道:我爹才不会当和尚,你不要乱说!
我可没乱说!那僧人道,他当初可是动过这念头的,不信你问他!
我爹要是跟着你当了和尚,我就得找你麻烦!尹秋说,你不准拐他!
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能隔空斗起嘴来,公子梵听得发笑,拍拍尹秋的头以示安抚,莞尔道:好了,不跟爹爹的救命恩人吵,早点走就能早点相见。
尹秋抿紧唇线,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一步,软着声音道:那好罢,你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不会真的要出家当和尚罢?
公子梵说:不稀罕当什么和尚,我就稀罕当你爹。
尹秋得了这话,终于破涕为笑:那就好,言罢又道,不过你要实在想当和尚,那也没事,我说了不嫌弃你的,你成了和尚也还是我爹。
公子梵说:这是自然。
两人对视须臾,尹秋又抱了他一下,说:那你走罢,我不缠着你了。
公子梵弯弯唇角,晃了晃手里的香囊,倒退着朝江边走去。那僧人见此情形翻了个白眼,骂骂咧咧地回了船舱,等到公子梵上了船,沈忘才和弟子们接连飞身掠过来,纷纷冲他挥手道别。
义父早些回来,千万把伤养好,别只记着给尹姑娘一个人写信,我们也要!
碧波荡漾,江水连绵,船夫撑杆而动,在那未散的晨雾里将小船缓缓驶向了远处。公子梵立在船头,将每一张脸都看了一遍,最后才望向尹秋,冲她做了个鬼脸。
尹秋不断挥舞着双臂,看着公子梵的身影渐渐在雾里模糊成了一团光晕,直到那艘小船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尹秋才慢慢停下动作,怅然若失地沉寂下来。
尹姑娘,义父答应了你,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沈忘宽慰道,你别太伤心了,跟着我们回去罢,我们也是义父的孩儿,亦是你的兄弟姐妹,我们会代替义父照顾好你的。
眼睫润意犹存,心里那些难以形容的情绪也还在翻搅,尹秋长出了一口气,抬眸远眺着那空无一人的江面,哑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会儿,烦请你们等一等我。
心知她还不能平定,也需要时间消化,沈忘颔首应下,立即带着弟子们入了林中去,给了尹秋一个清净的氛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无踪,尹秋默默无言地愣了一会儿,又一次红了眼眶。
脑海里浮现起这些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开始的相识,到后来的相熟,再到如今的相认,她和公子梵用了快七年的时间。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下一个七年到来时,爹爹还会陪在她身边吗?
她总算又多了一个家人。
只是才短短相处了这些天,爹爹就又走了,身负重伤,归期不定,他能把身子养好再陪她好多个七年吗?
泪水沾湿衣襟,源源不断滴落下来,尹秋越想越难受,独自蹲在江边无声哭泣。也不知过了多久,耳中倏然传来一道极轻的响动,仿佛是有人朝她走了过来。尹秋泪眼朦胧地睁开眼,瞥见那水面倒映着一个人影,不由把头又埋下去,闷声道:不是叫你们等一等我吗?我待会儿会过去找你们的。
你要找谁?有个轻柔似春风的声音问道。
听到那熟悉的声线,尹秋一怔,飞快抬起眼睫仰首看去。只见时渐明亮的天光之下,那人一身雪白衫裙,青丝如墨,含笑的面容似冷玉般白皙皎洁,朝她投来的目光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华,清艳又明丽。
看清那张脸,尹秋不禁放大了双眼,心中顿时又惊又喜。可她一开口,却是泣不成声,哭得更凶了。
师叔师叔!
手臂张开,满江雪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疏香袭来,掩盖掉了些许衣料上经久不散的药气,把那气味变得柔和而又沁人心脾。
尹秋大感意外,一时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只痴痴地看着满江雪,愣愣地道:师叔怎么会来?
满江雪轻轻一笑,吻了吻尹秋脸上的泪水,望着她的眼睛轻言细语道:我来接你回家。
第223章
残阳消逝,夜色渐浓,清寒月光落在山谷之中。远处灯火如星,小桥绕水,夜晚的梵心谷隐在疏朗夜空之下,比白日里更像世外仙境。
独院里没有点灯。
房中一片漆黑,帘子把窗外的月色都尽数遮挡了去,尹秋睁开眼,四下黑沉,静得出奇,茫茫然发了会儿呆,她撑身坐起之时,一只手立即从身侧伸过来抱住了她。
睡醒了?
借着门缝投来的极其微弱的光,尹秋环顾内里,神情迷惘。
满江雪下了榻,摸出火折子点了盏灯,回头望向尹秋时,尹秋眼中含泪,垂头看着身上那件被公子梵改制过的衣裳。
昏昏烛火照亮了屋子,视线重归清明,尹秋怅然若失地坐着,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裙面。
这里天黑得快,才戌时正,满江雪复又坐回榻上,把尹秋揽进怀里,睡了好几个时辰,饿不饿?
尹秋枕在她臂弯里,呆了片刻才问道:我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为什么醒来后还是这么难受?
满江雪轻抚着她的脸,柔声哄道:适才分别,总是会难受的,过几天就好了。
尹秋自己把眼泪擦干,翻身埋在满江雪胸口,过了一会儿又问:师叔怎么会来的?
你爹给我送了信,满江雪说,是他让我来接你的。
尹秋眸中还湿着,眼角噙着红,听到这话心里又抽痛了一下,抬首看着满江雪说:你的伤都还没好,路上舟车劳顿,一定很累罢?
也没有很累,满江雪说,不过看到你,就一点也不累了。
烛影摇晃,透着春夜里宝贵的暖意。公子梵走了,满江雪却又来了,她来得这样及时,恰好填补了公子梵离开后的空白,把尹秋那些即将蜂拥而至的孤单都阻挡在了江水之畔。
被褥间余温犹存,疏香盈满于室,尹秋闻不到苦涩的药味了,她被满江雪身上的气息轻轻柔柔地罩住,直教尹秋很快就开始平静下来,自然而然地消散了不少愁绪。
起来走走?满江雪靠在床头,理了理尹秋稍显凌乱的头发,睡了这一日饭也没吃,我叫白灵送点吃的来。
尹秋扬起脸,望着她。
怎么了?满江雪说。
尹秋没说话,眼里却溢出深深的依恋和某种期盼。
满江雪明白了,埋下头吻了吻尹秋,末了将尹秋扶起来,说:穿鞋,我给你打水洗漱。
她说完,推开房门去了院子里,端着清水回来时,尹秋还在床上坐着。
满江雪只得蹲在床前亲手给尹秋穿了鞋,又把她抱到梳妆台前,浸湿了帕子给尹秋擦脸。
尹秋控制不住要走神,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想了很多,又仿佛什么也没想。
她又望着满江雪。
那样的眼神,实在不能很好的形容,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还没有全然表露,仅仅只是含蓄克制地泄露了一些,就已经足够叫看的人为之心神晃荡。
你想与我说什么?满江雪俯下身,直视着尹秋的眼睛,你要什么?
尹秋嘴唇翕张,泪光在眼底打着转,她看了满江雪很久,然后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轻轻唤道:师叔
我在,满江雪回抱住了她,吻着尹秋的发顶,我在的。
尹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像是落寞又像是庆幸地说:还好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肯定连觉也睡不着。
我不是和你约定过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满江雪说,当然得来了。
尹秋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起身道:我做饭给师叔吃,这两天跟着我爹学了些别的,他教过我怎么做鱼更好吃,昨天钓的鱼还在,很新鲜。
满江雪应了声好,出门前又抱着尹秋吻了一会儿,两人把院子里的灯都亮了起来,一起去了灶房生火煮饭。
沈忘在桥那头看到这处的灯火,想着人醒了,便吩咐弟子们把做好的饭菜给满江雪和尹秋送过去,白灵却是阻拦道:不用麻烦了,你看那边炊烟都升起来了,小秋肯定是要亲手做饭给师叔吃的,咱们还是别去打搅她们为好,小秋说不定还伤心着呢。
沈忘觉得有理,便又吩咐弟子们退下,瞧着白灵道:尹姑娘功夫好,不知姑娘你的剑术又如何?我们两派过去毫无交集,姑娘既然带着诸位师兄弟们来了,不妨与我们梵心谷弟子切磋一场?
白灵看了看他,爽朗一笑: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便拔出剑来,挑了个宽敞点的林中空地,两人互相抱拳致礼,就在云华宫和梵心谷双方弟子们的围观下过起了剑招。
远远地看见那地方剑光四射,还隐隐传来不少人的欢呼声,尹秋把煮好的米放上蒸锅,系好了围裙,扒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说:肯定是沈少侠在和白灵比试,我这些天也没少陪他打。
满江雪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说:那是谁更胜一筹?
尹秋说:师叔觉得呢?
满江雪笑而不语。
她坐在木椅上,手里择着青菜,墙壁上的灯盏就立在她头顶,温暖的烛光投下来,湿雾似的将满江雪整个人都笼在其中。尹秋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师叔会择菜吗?你把嫩叶子都掐了,还是我来罢。
满江雪顿了片刻,说:那该掐哪儿?
这儿,尹秋蹲在她跟前,根茎有些老了,口感不好,这样的得扔掉。
满江雪神态专注,照着尹秋教的做起来,她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动作瞧着有些不大利索,但做的很认真。那双手白皙修长,袖口微卷时,露出一截皓月般雪白的手腕,哪怕是在择菜,也和执剑拈花一样赏心悦目。
尹秋不由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着柔和的光。
笑什么?满江雪瞟了她一眼,是我做的不够好?
尹秋说:这倒不是,做得很好,她托着腮,笑吟吟地盯着满江雪看,我听我爹说,他和我娘在一起的时候,都是他来做饭,我娘不会。现在我和师叔在一起了,师叔也不会做饭,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