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闷着不吭声,季晚疏也就没了言语,嘈杂的雨声响彻天地,恰到好处地缓解了些许这一阵沉默所蔓延开来的尴尬。
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说不清的微妙。
好半晌过去,季晚疏才又开口道:一定要今日走吗?
温朝雨轻轻叹了口气:迟早都会走的。
季晚疏注视着她,问:那以后还会来吗?
温朝雨如实说:不知道。
如果我让你留下来呢?季晚疏说,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
温朝雨微怔。
季晚疏说:我不会强迫你,倘使你执意要走,我还可以送你一程,但我想知道这个问题,你会给我什么答案。
廊檐将风雨都阻隔在外,可温朝雨却还是觉得自己就站在雨里。她闭了闭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如果形势允许,如果你想,我当然会为了你留下来,但现在不行。
季晚疏反应平静,像是料到了温朝雨会这般作答,她轻轻应了一声,对温朝雨这话未作评价,只是拉着她的手入了满江雪的寝殿,又找了一套满江雪的衣物给温朝雨,说:先把衣裳换了。
温朝雨抱着那套衣裳,心中五味杂陈,见季晚疏背过身在小几边坐了下去,她才行到屏风后把湿衣裳脱掉了。
她把动作刻意放得很慢。
烛火飘摇,映出满室残影,季晚疏倒了杯冷茶,捏着杯子却没喝,她听着身后的细微响动,忽然启声道:等你回到苍郡时,我应该就是少掌门了。
温朝雨取了条帕子,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好事。
季晚疏眸中映着那点烛火,视线也不知落去了哪里,她慢条斯理地说:成了少掌门,也就意味着担负起了很多从前没有的责任,我不能再随心所欲地下山,也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任性而为。叶师姐死了,我必须要给宫门弟子树立起一个新的榜样,要把所有人的心都稳下来,掌门目前还未年过半百,却是早早地有了退位之心,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又成了真正的掌门。
温朝雨静静听着,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只能回道:这也是好事。
听出她在敷衍自己,季晚疏无声一笑:从我入宫起,掌门下山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我要走她走过的路,被困在这云华宫一辈子。所以你往后若是不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温朝雨穿衣的动作一顿,面上顷刻间露出了几分茫然。
她从未想过这回事。
纵然她和季晚疏因着种种原因到现在也还没有真的在一起,可两情相悦已是不争的事实,她心仪季晚疏,季晚疏也心仪她,这是两人都心如明镜的事。
可这次回紫薇教,温朝雨是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她这条命是南宫悯救的,如若南宫悯为着这次的事铁了心不饶她,她也只能坦然接受,大不了把命还给南宫悯,欠人恩情比欠债还难偿还,所以她只能选择得到了什么,就把什么还回去。
就算南宫悯这次依旧愿意放她一马,她也只会继续留在紫薇教当她的护法,断不可能回到云华宫。
但这样一来,她与季晚疏就的确很难再见面了。
退一万步讲,倘若她便是真的离开紫薇教回到了云华宫,但当季晚疏成了云华宫掌门之后,试问她要以怎样的身份留下来?
一个曾经是紫薇教安插在宫里的卧底,会被云华弟子所接受吗?一个和劣迹斑斑的叛徒在一起的掌门,又会被云华弟子所不耻吗?
哪怕来到云华宫的这段日子里,温朝雨在惊月峰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刁难和白眼,反倒深受弟子们喜爱,但那也仅仅只是少部分人罢了,云华弟子那么多,总有人会因为她的过去和身份抵触她,或许小辈们能看得开,那各峰长老呢?他们又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她回来?
总而言之,她和薛谈不一样,她在云华宫没有太大可能拥有立足之地。
除非季晚疏不当这个少掌门。
但那又怎么可能?
原本我直言拒绝过掌门,我不想当她的接班人,我甚至连这个首席大弟子也不想当了,季晚疏饮了口茶,舌尖品着那点短暂的冰凉,说,但叶师姐的事情发生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自私,我在宫里学到了梦寐以求的剑术,也受到了掌门和师叔不少的栽培和照顾,作为云华弟子,如若师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不论如何都不能推辞,所以我先前在明光殿答应了掌门,等年关一过,她就正式册立我为少掌门。
温朝雨愣了许久。
好半天过去,她才挪着步子走到屏风边,看着季晚疏的背影说:那天在观星台,你说你有话要和我讲,是什么?
季晚疏捏着茶杯的手指动了动,她想回头看看温朝雨,却怎么也回不了头。
晚疏?温朝雨唤了一声。
季晚疏搁下茶杯,将五指收拢成拳,说:叶师姐在崖边提到过你的身世,我要和你说的,就是这个。
温朝雨眼睫微颤,倏地加快了心跳。她攥紧了衣袖,声音一瞬哑了几分,沉重道:你知道了?
季晚疏说:知道了。
温朝雨的心猛然一沉,问道:怎么知道的?
家里留着我的出生纸,季晚疏说,上头盖着观音庙的印。
听她此言,温朝雨顿觉无语问苍天。
她想过可能是满江雪说出来的,而在听见叶芝兰那些话后,她也想过会不会是叶芝兰一早就告诉了季晚疏,可没想到居然是那两口子自己没将东西捂严实被季晚疏给发现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最想保守秘密的人最终泄露了秘密,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温朝雨百感交集,轻叹道:晚疏
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明白了不少从前不明白的事,季晚疏站了起来,转身看着温朝雨,我曾经以为,横在我们之间的只是不同的立场,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立场根本不值一提,我也终于知道你为何逃避,为何缄默不言,比立场更难跨越的,是我们之间无法扭转的种种关系。
温朝雨迎着她的目光,喉间干涩,说不出话来。
可季晚疏忽然笑了起来,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温朝雨跟前,说:但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吗?不,师门重任我要肩负,家中二老我仍要尽孝,至于你,她伸手揽住了温朝雨,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我还是放不下你,也不会放下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时等着你回来。
你要去紫薇教,我不拦你,这是你想做的事,报恩也没什么不对,季晚疏凝视着她,语气是十分少见的轻柔,但你要答应我,以后还要来看我,不能一去不复返,如果你不愿来,那我在云华宫,会很孤单。
望着那张噙着笑意的面容,温朝雨嘴唇翕动,说:你
我想尽最大能力抚平你受过的苦难和伤痛,也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是有人爱你和怜惜你的,但前提是你肯给我这个机会,季晚疏说,那么现在,轮到你做抉择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光影交错间,温朝雨心神恍惚,迟迟也没能给出回答。
季晚疏深深地凝望着她。
两个人在昏暗里相互拥抱,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这亲密无间的距离,乍然间让两人都生出了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许久,温朝雨才平复了那些错综复杂的思绪,她将一切阻碍和顾虑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她什么也不想了,她只是展颜笑了起来,对季晚疏说:好,我答应你。
第167章
段宁在医阁的偏厅里吃了顿热饭,几个提前来替傅湘送信送礼的护卫也跟着她饱餐了一顿,主仆几个被招待着沐了浴,换了干净衣裳,段宁便斗志昂扬地找到了孟璟,撸起袖子干劲十足道:要我帮着做什么?你尽管说!
已是入夜时分,满江雪和尹秋都在昏睡,情况稳定,是以医阁里留下的人不多。自从陆怀薇住进来,孟璟也在这里住下了,她夜夜轮值,白日里只能睡上两个时辰,这会儿正是疲累的时候,她见段宁主动请缨,倒也没跟她客气,吩咐道:那边的药草是陆师姐要用的,你帮着碾成粉末,再用药瓶分装好。
段宁道了声没问题,跑到碾槽边坐下,抓了一大把药草扔进去,学着其他弟子有模有样地操弄起来。
孟璟背对着她,手上忙活着给满江雪和尹秋配药,说:这回真是多亏了段小姐,救了尹秋一命,我已叫人给你收拾好了客房,等明日尹秋醒来,她与你道完谢你再走也不迟。
段宁说:小事儿么,没什么可谢的,倒是你,你那伤怎么样了?
孟璟说:早已痊愈,多谢段小姐挂念。
那就好,段宁把药草弄得一团糟,自己还觉得自己挺能干,你们云华宫还真是多灾多难,今天这个被人追杀,明天那个被人陷害,搞的我都不敢来了。
孟璟转身在案边坐下,一边称药一边说:还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你还真想入宫拜师学艺。段老爷答应么?
段宁说:他答应就有鬼了,使唤我跑东跑西,要让我把家里的生意熟悉起来才有得商量。不过这次北上是最一趟了,只要我办得漂亮,他就能松口让我来你们这儿了,可这么大的雨,又遇上尹秋这事被耽搁了,也不知道我这批货能不能如期送到。
孟璟看了她一眼,说:若是逾期,也是情有可原,想必段老爷不会怪罪你得先把药材切一切,这样是碾不出来的。
哦,哪儿切啊?段宁四处张望,瞥见身侧搁了把剪刀,问道,用这个?
孟璟说:你身有铡刀,会用么?
段宁便又将那堆药材一把薅起来,再一股脑塞进铡刀底下,说:这有什么不会用的?跟切菜一样简单么!
孟璟见她动作粗鲁,将药材弄得一地都是,不知道捡起来也就罢了,还在那上头踩来踩去,不由叹气道:由此可见你没切过菜这药材虽然不算贵,但也别浪费了,你小心着点,尽量别洒。
段宁哦了一声,又赶紧将地上的药材捧了起来,孟璟见状又扶额道:已经弄脏了那就不要了,这样的天气就算洗干净了也干不了,容易生霉你别往碾槽里放。
哦哦哦段宁连声应着,二话不说便将那碾槽一把扛起来,大步流星地朝门口冲了去。
屋里的几个弟子看得目瞪口呆。
她要干嘛啊?
孟师兄让她不要了,她就扔了呗!哈哈!
可那碾槽里还有不少干净的呢!哎呀,这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做不来事,孟师兄快让她别添乱了。
五指不沾阳春水?那碾槽乃是生铁所制,人家一只手就提起来了,哪个千金小姐有这本事?
弟子们哄堂大笑。
孟璟指尖微蜷,叩了叩桌子,弟子们立马将笑声憋了回去。段宁扛着碾槽回来,重新开始拿铡刀切药材,这次倒是像那么回事了,她沾沾自喜道:甚好甚好,熟能生巧嘛!看来我除了是个练武奇才,还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弟子们忍俊不禁,却又顾念着她救了尹秋不好当面嘲笑。孟璟见她将那铡刀开合得虎虎生风,不免蹙了眉,起身道:罢了,我来罢,这刀快得很,别一个不留神把手伤了。
一股清淡的药香扑面而来,段宁看着孟璟映着烛光的容颜,笑了笑说:担心我啊?算你有良心,我一下就成了你和尹秋两个人的救命恩人,往你可要对我好点儿啊!
放心,孟璟说,如此大恩,自不敢忘,你既想入云华宫,等师叔醒了,我会同她转达一声。
段宁就等她开口说这话呢,当下便欢欢喜喜地应了,更加卖力地帮着干起了活儿。但她粗手粗脚,又从未做过这些事,在家里除了吃喝玩乐就属跑马最多,一个时辰待下来添了不少乱,引得弟子们怨声载道,又不敢当着段宁的面说什么。孟璟只得另寻了个差事将段宁支出去,弟子们才又唉声叹气地同孟璟抱怨起来。
师兄让她回客房休息罢,本来有条不紊的,她这么一来,简直是给大家多找些事来做啊。
是啊师兄,她有这好意咱们心领了,毕竟是贵客,还是别叫她留在这儿帮忙了罢。
说起来这人也真是怪,之前在姚定城她分明娇蛮无礼,怎么一段日子不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真是奇了。
你没听她说她想来咱们宫里么?之前在姚定城她仗着家大业大刁难我们,现在轮到她对我们有所求了,姿态自然就得放低一些么。
絮絮低语响在耳边,孟璟不知为何听得心生不适,她在案前抬起了头,透过窗纱瞧见段宁正在清扫着她之前倒在门口的药材,便压低嗓音道:勿要背议人长短,既是贵客,就该多包容,她说着,又偏过头朝尹秋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微微自嘲道,我小时候比她还浑,也比她更蛮横无礼,但也有人宽厚待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都多担待一点罢。
她这话说得很平淡,也无苛责之意,弟子们却是顿感羞愧,纷纷恭敬应下,再不对段宁评头论足了。
等段宁扫完了地,孟璟这边的膏药也已配好,两人一起行到尹秋榻边坐下,孟璟便卷了尹秋的衣袖,耐心细致地给她身上的擦伤上药。
女儿家的肌肤白皙光滑,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遍布其上,干涸的血迹更将那只手臂衬得细腻雪白,落在段宁眼中,反倒有几分不正常的美感。她想起在姚定城初见尹秋时,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为过,可此时此刻,她看着孟璟神态专注的侧颜,只觉她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既有女儿家的秀美,又有少年郎的清俊,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怎么养眼。
竟是比尹秋还要惹人夺目。
段宁不自觉漫开了笑意,打趣着说:男女授受不亲,纵然你是医者,多少也该避讳几分罢?
闻言,孟璟像是也轻轻笑了一下,说:我是男是女,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段宁一愣,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