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3)

    可如果江梦枕告诉她,他不会再与齐鹤唳和好,江梦幽更会觉得难办,她是该劝江梦枕与齐鹤唳说个清楚、让他趁早不要妄想,还是劝他暂时忍耐下来、好好地利用齐鹤唳对他的感情?前者可能会置他们于险境之中,后者又像卖了弟弟去换前程,左右都是为难,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梦枕温和的态度让许多人都在心里百折千回地品味琢磨,真心假意、为情谊还是为权势,谁也猜不透他心底到底是怎样打算的。而搅乱了一池春水的江梦枕安之若素,不解释也不改变,仿佛是一朵温柔的莲花,在月光粼粼的波心兀自开谢,全然不在乎水面下的汹涌暗流与淤泥。
    第79章 长河落雪
    大江东去、淘尽风流, 齐鹤唳站在月下的江畔,身后是玄甲军大寨的千帐灯火,时节已快入冬, 会盟的日子就定在立冬的那一天。他们拔营到江边已有半个多月, 不知是北方的战事太紧还是几路义军还在商讨斟酌,回信归附的全是一些几千人的小股队伍,红巾、黄眉、青羽这三支人数最多的义军,到现在仍无消息回复。
    齐鹤唳心里有些焦急,常在晚上站在江边眺望对岸, 对面渡口也驻扎着玄甲军的军士, 严格管控着江面上所有的船只,若有敌袭或是急信,值守的士兵便会放起孔明灯通知大营。义军以驱除鞑虏、复我山河为口号, 看上去目标相同,其实各怀心思,在家国大义的掩盖下,这次会盟说到底就是利益的捆绑与划分,在动刀动枪前,大家先坐下来谈一谈,看看扶保晋王世子进京后所能得到的东西,到底值不值得他们去搏杀拼命。在博弈扯皮之后,若几方的利益能达成一致, 便打出旗号挥师北上去与蛮人决战,若不能谈妥, 各自为战或是互相攻伐,那就又是另外的打算了。
    齐鹤唳之所以忧心忡忡,并不是因为玄甲军实力弱于他人, 而是多打一仗、就会多一分不能确定的危险,他想以风险最低的方式把一切安排妥当,江梦枕现在就在军中,齐鹤唳岂愿将他置于险境?寒冷的江风吹在他身上,身上的旧伤隐隐发疼,齐鹤唳昨夜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右侧肩胛上中过毒箭的地方伤口崩裂,外头战鼓震天,但是他怎么都拿不起兵器架上的长/枪、急出了一头的冷汗。
    你又没用了、你又没用了!不知是谁在他耳边重复着这句话,此时传令兵冲进营帐,高举着兵符责问将军为何还不出战,我拿不起枪了...齐鹤唳的话音未落,只见那传令兵突然变成了江梦枕的模样,用那双春水秋波般的凤眼极其失望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为什么你永远做不到自己的承诺...画面一转,他又看见了那辆驶离齐府的马车,齐鹤唳崩溃般的再次去追,他跑得筋疲力尽、心肺都要炸裂在腔子里... ...
    齐鹤唳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浸透了寝衣,他顾不得其他光着脚奔到兵器架前把长/枪紧紧握在手里,他粗喘着用双手拄着枪,仿佛这是绝望没顶前最后能抓住的一根稻草。齐鹤唳低着头双肩塌陷下去,他的左肩压着山河天下,右肩压着对江梦枕的感情,身上的伤痕堆叠,他不知道自己能撑到哪里,若是梦里的事成了真,他该怎么办?江梦枕又该怎么办?
    无垠的夜空中繁星闪动,齐鹤唳没等到天上的那盏孔明灯,反而从余光里瞧见一盏灯笼的亮光。齐将军,当真是你,来人却是碧烟,她有些冷淡地说:公子在江边的亭子里烹茶,看见这边有个人,瞧背影似乎是您,便命我过来看看,顺道请您去喝杯茶。
    齐鹤唳一愣,而后往天上一望,果然见月亮满盈璀璨,原来今天是十五,是了、在这一天他时常要烹茶赏月的... ...有劳碧烟姐姐了。
    当不起您这声姐姐。碧烟提着灯笼转身带路,齐鹤唳默默跟在她身后,他每每看见碧烟,都会想起她在肖华院外急到近乎疯癫的模样,根本没脸再去主动搭话。
    江梦枕抱着手炉坐在亭子里,他身弱怕冷,已经穿上厚厚的皮裘,见齐鹤唳走到近前,轻笑道:我看你在那边站了好久,今夜江风甚冷,你这身衣服估计早就吹透了,快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齐鹤唳见他态度自然、如见老友,心里也不知是悲是喜,只在他对面坐了,慢慢把一杯热茶喝下肚去,而后又握着瓷杯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还是以前的味道,我已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这三年,他喝酒的时候多、喝茶的时候少,以前在挽云轩无论多晚,总有喷香的热茶可以喝,但在军营里就算他命军士备上一样的茶,喝在口中也不再是那个味道,没有茶香只有苦涩罢了。
    你喜欢的话,我让碧烟明儿把这茶叶给你送些过去。
    不是茶叶的事,齐鹤唳凝望着江梦枕在月下更显得清丽出尘的面庞,怀念地说:是你...只有你煮的茶,才是这个味道。
    江梦枕静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眸亲手又为他添了一杯茶,你喜欢就多喝几杯... ...其实茶叶泡出来都是一样的味道,所谓的不同只是你的错觉,记忆里的味道总是最好的。
    齐鹤唳摇了摇头,不,你泡的茶本来就是最好的。
    江梦枕微微一笑,他把目光投向明月大江,半晌后忽而诶呀一声,兴奋地说:好像是下雪了!
    齐鹤唳抬头看去,见天上飘下稀疏的冰晶、似雪似雨,把江边的景色衬得更加澄澈清寒,他站在江梦枕身边望着风雪中的江景,只觉得此景此人不似人间所有,直似在广寒宫阙。
    拍岸的惊涛亦如堆雪,两人并肩站着,江梦枕轻声问:天气眼看着要更冷下去,你可备好冬衣了吗?
    营里有统一的棉衣,我还有一件皮制的厚甲,穿那个就行了。军营里的男人们不过是胡乱的吃穿,这三年来,何尝有人关心过他的饱暖饥寒?唯有在挽云轩里度过的日子,齐鹤唳的吃穿用度才会被人妥善地细致安排,他并非一定要人照顾,但是那种夫妻间温存的体贴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心泡得软热,乍然失去之后,每天的生活都变成了混日子,随便应付、得过且过罢了。
    下这种雪珠儿,棉衣一会儿就要湿透了,身上的旧伤最怕这种阴冷,江梦枕顿了顿,扭头看向他,那件海龙皮裘我本来是要留给你的,但是碧烟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起带走了,现在正好...
    梦枕!齐鹤唳心口惊痛地打断他,他怎么也想不到江梦枕竟还要把皮裘给他!喉头涌上一股血腥味儿,后面的话他再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五脏六腑都在绞着发疼,方才此处还如天上琼楼,转瞬间他就从云端坠入无间地狱,江梦枕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让他煎熬如业火焚身,这种对良心的酷烈折磨比江梦枕打他骂他恨他怨他还要厉害千万倍!
    一口浓血涌进嘴里,齐鹤唳偏开头、用手捂住嘴,自打血姬草事发,他在周姨娘院子里吐过一次血后,齐鹤唳就添了个情绪激荡时心痛呕血的毛病,他弯下腰忍着扎心的疼把这口血生生咽了回去,江梦枕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他问:你怎么了?
    这是他们重逢之后第一次碰触到彼此、皆都一颤,齐鹤唳勉力站直,哑声道:没事...我只是不明白,梦枕,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的嫁妆没了,很多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你唯余下这些东西,怎么还要给我这个害了你、害了孩子的罪人呢?!别给我了、什么都别再给我了,我受不起...我怎么配呢!
    齐鹤唳越说越是哽咽,眼泪含在眼眶里打转,江梦枕见此也是一阵难受,他轻叹似的说:我在秋千那里和你说的话,看来你全当成了耳旁风... ...我说过没有怨恨你,你也不是罪人,而是我爱过的男人,这些话一点也没有掺假,你为什么不信?东西是要人用的,又有什么配不配的,你现在为我做的是拼命的事,一件皮裘算得了什么?
    ...那不只是一件皮裘,齐鹤唳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江梦枕脸上,他一时无法说清那件海龙皮裘在他心里的价值和意义,只有执拗地重复说:绝不只是一件皮裘!
    江梦枕松开扶着他臂弯的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抹去齐鹤唳脸上的泪,在雪月之下,他的面容和声音温柔到有些飘渺失真,傻子、傻子... ...衣服就只是衣服,你干嘛想那么多呢?
    齐鹤唳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他紧紧搂进怀里,江梦枕靠在他的胸膛上,并没有挣扎推拒,时隔三年的再次抱拥让两个人都想叹息。齐鹤唳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在这个亭子里发生了太多超乎他想象的事,他猜不透江梦枕的想法,又把控不住自己的奢想野望,在心底燃起隐秘而卑微的期待,每次相见,齐鹤唳都不知用了多少自制力才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江梦枕,今夜他终于把心上人重新抱进怀里,手臂不由越收越紧,再也不愿放开。
    两个人如榫卯相扣般紧拥,江梦枕闭上眼睛,许久后才开口道:你的眼泪很烫,心跳也很快... ...都是因为我吗?
    齐鹤唳把下巴抵在江梦枕的发心,当然,我的喜怒哀乐总是为你。
    这样是不对的,你不该把情绪全系在我身上...江梦枕闷声道:你每次见我,我都能从你眼睛里看出痛苦懊悔的情绪,即使没有眼泪也像在哭,那不是我想要看见的,我想好好地对待你、和你舒服地相处,却似乎反而给你增加了许多负担,惹得你更难过... ...你自觉亏欠了我,一时半会儿转不过这个弯来,我却并不享受你的愧疚和负罪,只觉得心累沉重,你不欠我什么,所以别再这样了,好吗?
    齐鹤唳背后一凛,你是说...我让你觉得累、让你烦心了?
    我只是看不得你这样,你从小到大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呢?你走到今天有多不容易,我是最清楚的,你该去潇洒、去得意、去发一发少年狂,那才符合你的年纪和作为,而不是因为我成日郁郁寡欢,江梦枕把手轻轻按在他的心口,把心放开些,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过你自己吧。
    齐鹤唳越听越不对劲,心里的火苗被一盆冷水浇灭,怔怔地问:...你放下了?你是说,你对我好,恰恰是因为放下了?
    江梦枕点了点头,所以我想帮你也放下,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想亲手帮你把心结解开,让你不要再满心都是对我的亏欠和愧疚。
    齐鹤唳手臂僵硬,直直低头看着他说:你让我放过自己,然后呢?
    然后你就会觉得豁然开朗,不会再觉得欠我、不会再闷闷不乐。
    再然后呢?
    江梦枕一愣,...什么意思?
    然后我们会怎么样?齐鹤唳盯着江梦枕,从颤抖的唇间吐出几个字:那时候,也就再没有我们了,是不是?
    江梦枕并没有直接回答,望着江面转而道:你方才是在等对面的传信吧?会盟日期已近,该来的人却没有来,前途未定、局势难测,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江山天下四个字谁也无法把握,死这个字也不必避讳去提,也许你我很快都会魂归地府,以后是否还有我们、那个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每一天都好好地去过,别把自己困在过往的痛苦里。
    不...在落雪与涛声中,齐鹤唳肺腑生凉,他缓缓放下手臂,低下头嘶哑地说: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结果,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换一个好的结果!
    齐鹤唳浑身紧绷、双拳紧握地等着江梦枕接下来的这句话,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冰晶,在柔和的月光下闪着冰冷剔透的微芒,二人相对而立,一阵默然后他听见江梦枕轻声道:什么才叫好的结果?解开心结、互不亏欠,难道还不叫好的结果?
    轻如烟云的语声听在齐鹤唳耳中却如同炸雷,齐鹤唳总算明白江梦枕为何对他这样好因为江梦枕从没有想过要与他复合!他只想两个人各自安好、互相放过,所以江梦枕对很多事情都极宽容、极看得开,甚至没问过半句肖华的下场。极致温柔的另一面就是极致的残忍,江梦枕一如往昔的温柔让他魂牵梦萦、萌生期望,可齐鹤唳终于在今夜看清了这份温柔的底色是暗夜月色中杀人不见血的刀光!
    第80章 故人来访
    原来...原来那样已是最好的结果...齐鹤唳抬起头看着江梦枕的脸, 近在咫尺却再不可及,从小到他他不知为江梦枕流了多少眼泪,而今江梦枕还是会为温柔地为他拭泪, 但已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其实重逢之初, 齐鹤唳真的没有奢望这么多,他只想尽自己所能护住江梦枕、让他在飘摇的乱世里无惧无忧,齐鹤唳甚至不敢想江梦枕会原谅他,更不要说温柔如昔地对待他,可是江梦枕的态度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让他那颗死了的心又开始滚烫发热、隐隐开始有所期待。而今齐鹤唳觉得自己的心恍如被冰水浇灭的火炭、冒出一阵浑浊的烟雾, 所有的野望幻想随着烟气飘散熄灭,心里再一次被挖了个空,好像又经历了一次与江梦枕的离分, 怪不得人说给了希望、再使之失望是最折磨人的事,还不如从来都没有期待,但仔细想想,江梦枕何曾说过什么想要复合的话,是他自己又开始贪心罢了。
    如果你起兵北上,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结果...江梦枕抿了抿唇,不知为何有点说不下去,只能望着齐鹤唳缓慢地摇了摇头。
    齐鹤唳喉头滚动,半天后才勉强道:为什不骗骗我...哪怕是为了权势和天下、用一点暧昧的希望吊着我去卖命, 不好吗?
    江梦枕垂下头,对别人, 也许可以,但是对你...我做不到。
    因为他曾做过的错事,江梦枕连对他虚以委蛇都不愿意, 哪怕拼着一家的安危与万里的江山不要,也要在这种时候和他说个清楚,齐鹤唳好生绝望,他退了几步,低低连道了好,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让你烦心了。
    心口又开始绞痛、嘴里都是血味儿,齐鹤唳强忍着难受转身离开小亭,江梦枕追了几步,看着他的背影忽而张口叫了一声,...鸣哥儿!
    熟悉的称呼让齐鹤唳浑身巨震,他停住脚步用拳头抵住唇调息了一会儿,站在雪中没有回头地说:你别怕...你放心,我、我不是为了什么结果才起兵的,你也不必觉得心累沉重,我做这一切也不全是为了你... ...我是为了苍生百姓、为了海晏河清,我也有雄心壮志,求个青史留名、封侯拜将!
    江梦枕阒然静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道:嗯,这才是大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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