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日暮、冷月孤星,回首从前姑苏皇城的富贵锦绣,曾那样姹紫嫣红的繁华也不过恍如一梦,最后换得满地萧条。
钱瑰心上重重一叹,她轻轻说道:“老管家还有何事?都一并说不出来吧。咱们如今已然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什么不能经受的打击?”
老管家老泪纵横,爬满沟壑遍布的面庞,他低泣着说道:“老奴与碧梧两个逃出时,听得有人说起老爷正在西霞受审。老奴前些日子托了人回去打探,已然得了准信,说是由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审理,老爷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事关整个钱氏一族的身家性命,钱瑰蓦然瞪大了眼睛,她颤微微扶着胡床起身,急切地问道:“莫非老爷已然认了罪?”
钱唯真贪墨军饷与参与谋逆,每一条都论罪当诛。钱瑰只盼着父亲能咬紧牙关过了这道坎,钱家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如今老管家的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老管家点着头道:“这么大的事,老奴岂敢诓骗小姐。老爷连同那刘本、魏诏等人一并招认,已然签字画押,刑部如今都结了案。”
钱瑰整个人恍如被打落在十八层地狱,如何开口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只听得自己颤颤的声音在耳边像孤魂一般游荡:“可曾打听到老爷是如何判的?”
老管家与碧梧对视一眼,一双浑浊的眼睛里串串泪水止也止不住:“老爷、夫人,两位爷因为与千禧教私下勾结,直接参与谋逆,都是判了秋后问斩。那刘本、魏诏、连同原江阴太守吴大人、扬州郡守夫妇,全是同等罪行,都等着秋后一并行刑。”
仿佛一把尖刀深深刺在钱瑰心上,又让她暂时还魂。钱瑰喉头腥咸,哇得吐出一口鲜血,都渍入脚下陈旧的青砖地上,还有几滴溅上她月白对襟山茶花的衣衫,红得触目惊心。
“其余的人如何?两位哥儿如何?”一把推开青衣过来搀扶自己的手,钱瑰狠狠抓住老管家的臂膊摇晃着,声嘶力竭地问道。
老管家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抽泣着说道:“两位哥儿随同族中其他男丁发往广西边陲之地服苦役,其余的女眷罚没宫中,听说要发往浣衣局等处为奴为婢。小姐,钱家已被抄家,如今真得完了。”
老管家说罢,放声大哭,惹得碧梧、青衣二人也跟着眼泪扑簌扑簌直落。
踏雪本是趴在脚踏上假寐,如今摇晃着下了脚踏,往前蹒跚了几步,挪到钱瑰脚下。它伸出舌头舔着她衣衫上的血迹,再拿冰凉的鼻头去碰触钱瑰的手心,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安慰着主人。
钱家两朝重臣、一门富贵,竟落得如今的下场。钱瑰悲从中来,她一把抱住踏雪,将头埋在它洁白柔软的长毛间,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踏雪这些日子愈加老迈,再不复往日的灵敏。它费力地昂起头,去舔钱瑰脸上的泪水,干净澄澈的眼神似乎写满了担忧。
幼时的画面层叠再现,每一幅都那样真实而清晰。
钱瑰偎在母亲怀中,娘俩儿拿丝线做着翻绳的游戏。那时踏雪活泼好动,在铺着寸许长“松鹤长春”织金厚毯的在上玩着一只绒球,自己也像只绒球一般滚到钱瑰的脚下,惹得钱夫人忍俊不禁;
还有她与父母结伴出游踏青,京郊的凤凰山上绿荫如织,她们一家人坐在树下饮茶休憩,瞧着踏雪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翻着跟头。连钱唯真都觉得小家伙可爱,手里握着一块肉干逗它开怀;
夜间她独自安眠,踏雪都是睡在她的脚踏上,那里有专门为踏雪铺就的小床。午夜梦回,踏雪清浅的呼吸声令她安然而温暖。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每一幅那样温馨而又幸福的画面,如今却被片片凌迟成不堪回首的记忆,在明媚如花的季节,化成割不断的的哀恸。
若一切可以重来,钱瑰发誓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说动父亲不去行那些不义之事,更不做脚踏两只船,与千禧教暗中勾结之举。
奈何奈何,世上从无后悔药可吃。
主仆相对无言,唯有一幅凄凄惨惨的样子。钱瑰哭过一场,心情更加阴郁。
屋漏偏逢连夜雨,隔着窗棱,暗卫的头目胡奎轻轻扣动了窗扉,低声说道:“姑娘,属下有事禀报,可否请姑娘一见?”
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钱瑰轻轻将踏雪搁在地上,吩咐青衣拿些肉干喂它,自己拿手帕胡乱拭了拭泪水,这才端声说道:“你进来说话。”
出门在外,已然没有那许多忌讳。在大理李宅时,钱瑰与手下答话,房中尚设一尊屏风遮面。如今逃命途中,与手下这仅有的几位仆从朝夕相处,早摒弃了当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习俗,她开始像男子一般抛头露面。
胡奎依然尽力恪守着身为属下的礼节,他垂着头进来,往胡床方向行了礼,方才说道:“姑娘,属下与弟兄们每日在这附近警卫,方才发现有千禧教的人接近,大约是为着追踪咱们而来。属下的意思,咱们还须尽快启程,趁着他们尚未发现咱们的确切踪迹,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正是当日苏光复的手下接了他的死命令,对钱瑰再不存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他们一路追踪而至,行到这南诏小村附近,准备暗地搜查。
千禧教便如同跗骨之蛆,成了甩也甩不开的包袱。本以为离开康南便能离开千禧教的追踪,未料想依旧不能远离他们的魔爪。
钱瑰深恨苏光复的无耻,双目炯炯抬起头来,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胡奎低头回道:“在镇子外头发现有十余人,今早有两人还进了村子打探消息,属下生怕打草惊蛇,不敢吩咐底下人动手。”
“你做得很好”,钱瑰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对策。
碧梧与老管家都有些瑟瑟发抖,她们当日玩了个金蝉脱壳,在千禧教眼皮子底下放了把火。如今若是再落到千禧教手中,相信对方便没有那般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