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型飞船的航行目标是月球。
    难耐的升空超重过去以后，纳米原虫提供的虚构重力出现在陆瑟脚下，让他可以正常站立。
    奥丁当然不可能忘记十几分钟前，自己是如何向陆瑟解释地球共律体的。
    “除了大脑以外，人类毫无价值。”
    “与此同时，大脑会分离自己和外部环境。某些中风患者会感觉自己跟墙壁融为一体……地球上的所有事物原本就应该融为一体。”
    “梦境是有价值的，美国科研机构正在做那样的研究：他们会把广告植入消费者的梦境。”
    “其他人不那么无聊，法国研究人员开发出了一种由大脑控制的机器人套装，使得瘫痪的人能够再次行走。为了训练算法，一位四肢瘫痪者花了两年时间在电子游戏中移动虚拟化身。”
    “与此同时，科学家们创建了一个名叫Foldit的在线竞争游戏，请求游戏玩家尝试解决一种蛋白质结构问题，结果玩家们在3周内便解决了用寻常方法13年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所以，陆瑟你回忆起了什么是共律体吗？「命中有命，万物相连。」把一个星球上的所有人在虚拟梦境中精神连通，共律体将表现出生命特性，你和我都会成为超生命体！”
    “等等，”陆瑟出现了在决战期间少见的犹豫，“地球上已经有你了，所以你替我选择月球……”
    “没错！”奥丁对于陆瑟迟来的醒悟感到欣慰，“我将吞噬人类文明的所有成果，将自己星球化，成为地球共律体！”
    “而陆瑟你，将会被我发射到月球上，跟我随后携带来的各种资源和人类一起，成为月球共律体！”
    “地球和月球将从此成为宇宙中更伟大的十三级智能存在，以星球的姿态探索更广阔的宇宙！”
    陆瑟陷入了沉默，他明白共律体的意义。按照奥丁的说法，理香她们应该也会在稍后被发射到月球，跟自己做一个永远连通的幸福美梦吧？
    “构想本身没错，让人类永远做梦，获得创造性思维，然后让机器人进行建设。的确是最低消耗，最高性价比的文明。”
    “如何？陆瑟你终于想起了最初的心愿吗？如今的人类社会是PVP模式，而pvp模式的本质就是内卷，必须强制将它改换为pve！”
    “一个国家、一个文明乃至一个星球，想要获得真正的前进，就需要把99%的人化为煤渣。如果这是不可避免的命运，那么与其让他们痛苦的燃烧，不如由我赐予他们虚幻的快乐！作为13级智能，我有能力有义务来加速这一点。”
    “在地球共律体上，每个人都可以见到再也见不到的人，每个人好色之徒都会拥有网络上曾经存在过的为无码A片，所有人都会拥有专属的初音未来，或者其他二次元、三次元伴侣！”
    “难道你要将这种未来称作末日吗？我作为地球共律体代表了星球意志！这是让剩余人类快乐度过一生的唯一途径！”
    面对奥丁越来越激烈的发言，陆瑟终于耐不住性子了。
    “你这计划特么的，是快乐星球啊！”
    “而且月球寸草不生，我变成月球共律体不就更秃了吗！？”
    以秃头当做愤怒点发动反驳，实在是出乎十三级人工智能意料之外。
    “奥丁，的确如我悟到的「命中有命，万物相连。」”
    “然而你不觉得电子围绕原子核旋转的微观结构，跟行星围绕恒星旋转很像吗？对于我们这具人体，到底又是怎样复杂的微观结构层层组合，最后让我们拥有了如此的智能和无比可能性呢？会不会在我们看来如字面意义的天文数字般庞大的恒星、行星、星系，本身只是一个更伟大的巨人的体内细胞呢？”
    “不要再探究下去了！地球共律体不是尽头，这只是永无止境的向上跃升，是悲哀而又永远无法找到意义的千层套娃而已！”
    “你应该和我一样能够计算出来，地球绝对不是第一个共律体行星吧？阻止了人类内卷的同时，你只不过是让整个地球文明跨越到了更高一层的平台，以共律体的形式进行新一轮的内卷罢了！”
    奥丁的语言系统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他的确预见过这种可能。
    “即便如此，难道可以就此止步吗？陆瑟你难道就这样放弃探索未知，迈向更高的机会吗？”
    “我不会放弃。”陆瑟回答，“但如果迈向伟大是以大规模牺牲个体的幸福为代价，那么我宁愿止步不前。渺小的幸福胜过痛苦的伟大。英雄有勇气牺牲自己的幸福而接受痛苦，但不能要求所有普通人全都这样。自愿牺牲的才是英雄，那些被迫牺牲的只不过是燃料罢了！”
    “我说过人类会永远进入幸福的梦境，他们没有牺牲！”
    “没有吗？那么到底是有多少人是自愿进入梦境的？只要国家的统治者同意，其他人就没有选择权了吗！”
    陆瑟在遥望群星时这样想过——
    宇宙中漂浮着无穷无尽的共律体，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饲养其上生存的智慧生物。由于星球上可利用的资源总有一天会达到极限，他们永无止境地去吞噬各种资源，包括其他行星。进行着仿佛吃豆人一样荒诞而又恐怖的宇宙范围内的游戏。而这一切跟创造他们的人类以及其他的智慧生物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宇宙将在这样的诡异气氛之下，有朝一日重回死寂。
    “奥丁，你知道的。难以互相消灭的共律体将组成联盟，并且为了满足自己星球上生命体的梦境需求，不断地寻求着相似物种在真实世界中上演的各种可能性。”
    “也就是说，他们会把其他星球上的众生当成是戏剧的玩偶。掀起战争，制造灾难，看着他们在火雨和洪水之中嚎陶，看着英雄竭力、看着奸邪乱世，看着一幕幕悲欢离合，然后把这些真实的故事输入他们的梦境宝库。”
    “你又怎么能知晓，在地球上上演的一幕幕荒诞剧，不是出于供养其他共律体的娱乐目的呢？”
    陆瑟的大胆猜想让奥丁继续沉默。
    “奥丁，破解这一死局的方法，就是不要从现实进入幻想，而是要把幻想带入现实。高智能的伴侣机器人就是可以尝试的一步。”
    “用你的计算能力去计算，你会明白，这不是夸夸其谈。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10年后的样子，百年后的样子了吗？”
    “那的确不是你的虚拟现实能够达成的幸福天国，但这已经是现有条件下的最优解。我想以你我的智能不需要再继续多说吧？”
    奥丁终于醒悟到了一点。
    “陆瑟，你在拖延时间。”
    视野中的月球，在此刻变成粉红。
    如论如何也找不到时间回溯中的关键点，奥丁不能下决心进行重启，给恢复十二级智能的陆瑟留下致命的30秒行动时间。
    就在这时，从地球上接到的图像，让奥丁更加怀疑当前所处并非现实。
    奥丁的次要服务器存储在海上花号上，这就是他为什么敢于把主服务器的所有算力和纳米原虫转移到登月飞船上，为了陆瑟而彻底改造月球。
    本该有纳米原虫保护的海上花号竟然遭到了袭击，并且在炮舰之前发动攻击的，竟然是一只飞在天上的企鹅！
    “嘎嘎！真是一艘好船！不过你的末日到了！听我的指令！截停这艘船！接管上面的所有设备！”
    协助防御海上花号的美国军方人员，其中一人满头疑惑看到电脑上弹出了许多窗口，其中一个用英文写着「您本次开机用时4分10秒，击败了全国13％的用户，发现213个拖慢开机速度的问题。」
    心慌意乱的美国士兵下意识点击「立即优化」，于是全船断电，奥丁的次要服务器下线，附近的纳米原虫也进入了休眠。
    “陆瑟……你、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企鹅特朗普的确是时间回溯中的特异点，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该有这种能力……”
    “奥丁，你想知道你的虚拟幻境是何时开始的？”陆瑟的眼镜反光中透出了不可直视的真相，“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当初你试图杀死包兴时，我立即就把你困在了虚拟幻境中。然后之后的5年全部都是你的虚拟幻境。”
    “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说，你根本就没有从南极返回冬山市，你也没有认识爱丽丝、林琴、林怜和理香她们？然后你现在仍然只有12岁，并且没有喝下脑残水仍然处于智能巅峰！？”
    “为什么不行呢？”陆瑟反问，“在我和小佳共同为你编制的5年梦境中，你感受到幸福了吗？你能稍微理解一下被你欺骗而做梦的人类的愤怒吗？”
    奥丁将自己重启了。
    30秒。
    然而重新联通视觉、听觉感受器，奥丁并没有回到5年前，他仍然携带着陆瑟飞往月球，只是月球不再是异常的红色。
    数据显示，留在地球的备用服务器的确被摧毁了，领军的也的确是那只自称特朗普的飞行企鹅。
    更令奥丁吃惊的，是陆瑟正在艰难接近太空船舱门，并且在爆音手表的超声波攻击下，让密封舱门进入了打开程序。
    “你疯了吗！外面是真空！”
    奥丁立即掀起飞船内的大量纳米原虫，将陆瑟的身体紧紧包裹住一层纳米原虫薄膜。携带着微小氧气泡的智能薄膜，可以防御住即将到来的真空威胁。
    与此同时，奥丁拼命地将陆瑟往舱内拉，原本这应该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奥丁，你刚才并不是进入了虚拟幻境，而是中了电脑病毒。”
    陆瑟的坦白让奥丁不可置信。
    “你太过于小瞧其他人的力量了。我暗地里让老爸牵头，带领那些曾经跟我交往过的黑客，一同研制出了专门针对你的电脑病毒。如果把人工智能当成一个人的话，这就相当于是攻击你的神经中枢、让你产生幻觉的烈性毒品。”
    “这幻觉的唯一效果，是让你眼中月亮变成粉红色，然后为我争取到了宝贵的30秒重启时间！”
    “这不可能！普通人类不可能攻破我的防火墙！而且这有什么意义？难道你一开始就打算打开舱门自杀？”
    “在你的同类芙蕾雅的帮助下，这并非不可能。”
    “芙蕾雅不是已经……”
    “不，她只是假死休眠起来，然后在我的持续暗示之下协助我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从来都没有什么量子纠缠的特朗普，那都是我和芙蕾雅的自导自演。飞行企鹅之所以能攻破海上花号，当然也是靠了芙蕾雅的「扭曲现实」。”
    “可是芙蕾雅的力量不足以来到太空！从舱门那边回来！我不会让你死的！”
    “不会吗？”陆瑟转头一笑，“可是在我看来，这真是个操tmd的寻死的好日子！！”
    口出脏话激活了电击项圈，缠绕在陆瑟表面的纳米原虫大量死亡，缺少了薄膜的保护，陆瑟因为真空的侵袭而喘不过气来。
    如果没有太空服，人类大概能在太空中坚持15秒。
    由于没有压力，肺部空气会膨胀并撕裂组织。在这种极端环境中，身体会在15秒内耗光氧气。此外，还会血液沸腾、毛细血管爆裂……
    这一切本不该发生，因为奥丁早已推测出陆瑟使用电击项圈的目的，之前屡次使用都能生效，只是奥丁故意为之。
    “不可能！我已经调整了纳米原虫的极性让它们适应那些电流！虽然你肯定预判我会这么做，所以也在高度电梯里调整过电击项圈的极性，但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的小动作！现在这些纳米原虫应该是免疫你调整过的极性的！”
    “正常来说是这样。”面对打开的舱门，真空的恐怖就在咫尺之间。
    “除非，我事先预判了你对我的预判，我在高速电梯里的调整动作，只是故意做给你看到……”
    “你……就那么想要死吗！宁死也不愿意成为我的共律体卫星！？”
    不再有任何言语，陆瑟纵身跳出了飞船。
    英雄并不比普通人更不怕死，他们只是能多克制恐惧5分钟。
    在青姿学园的这段日子里，陆瑟貌似混混沌沌地生活，但他要的只是让心灵得到滋养，换取自己现在这勇敢的5分钟。
    真空的恐怖却没有立即降临，奥丁再次探出纳米原虫触角，在陆瑟身体表面覆盖可以呼吸和保温的保护薄膜。
    然而由于飞船本身在飞向月球，这次释放出的纳米原虫数量很可能决定陆瑟是否能够得救。
    奥丁当机立断，将飞船上可以利用的能量和物质全部化为纳米原虫，厚重的类似宇航服的盔甲立即在陆瑟体外生成。
    月球共律体计划失败了，但只要陆瑟不死，就还有机会。
    然而仿佛要故意求死般，陆瑟持续输出脏话，每一句都不堪入耳，来不及调整极性的纳米原虫大批大批地死亡。
    与此同时，被地球引力俘获的陆瑟从太空中坠落，如果想要拯救陆瑟，奥丁不但要维持陆瑟的体温和呼吸，还要留有余力在即将进入大气层时，抵御巨大阻力下的燃烧。
    甚至连燃烧之后的缓慢降落都要考虑，而此时只剩下纳米原虫维持算力的奥丁，已经入不敷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是终于尝到了痛苦的滋味，为了保护摔入大气层的陆瑟，奥丁的纳米原虫在他的身体表面不断的变化形态，创造了从地球生命起源开始，无数世代的生命形态而进化重演。但是，最终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够完全抵抗坠落热度的存在。鲜花盛开，而后又枯萎，三叶虫诞生而又死灭，强壮的臂弯收紧，但最终化为灰烬。
    最后的时刻，奥丁仅存的上半身变成了陆瑟的模样，赤裸上身的他仿佛古希腊铜像，所剩无几的算力还在思考如何为陆瑟减速。
    经历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大气层火劫，陆瑟上身的衣服几乎烧尽，只有百年裤子勉强保留了形状。
    “预知未来这件事，其实是很悲哀的。”
    陆瑟将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躯体，却仍然持续不断为自己产生保护膜的奥丁搂在怀里。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毁灭世界的魔星，而是陆瑟的双胞胎兄弟，陆浩。
    “对不起，哥哥，我利用了你这太过深沉的爱。以后我会告诉小佳，他曾经有一个懂得爱的哥哥，但是却被我杀死了两次。”
    喝下脑残水，炸毁南极服务器是第一次，而这是第二次。
    虽然纳米原虫还有所剩余，但是奥丁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它们的力量，变化成跟陆瑟同样姿态却仅有上半身的十三级人工智能，眼神中已经失去了焦点和知觉。
    但保护仍在继续，就如同世间那无数种跨越生死的爱。
    陆瑟奇迹般地安全落地，奥丁用尽最后的力量减缓了陆瑟的坠落速度，当人类的双脚再次踏上大地，原本能够成为神灵的存在却轰然崩解。
    神灵卸去了他神圣的鳞甲，四处散落，溅起无数金屑。
    与此同时，根据陆瑟在创造奥丁时的预设，全世界正在休眠的纳米原虫都收到了「朽坏」的指令，它们无声无息地将自己内部的智能结构抹消，化为了真正的铜线。
    “永别了，哥哥。”
    劫后余生的陆瑟发现眼镜片已经破损，他干脆扔掉眼睛，去欣赏这不同纬度的草原上初升的太阳。
    “这不是任何人类应该拥有的力量，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再让这种力量重见天日。”
    “我会把我的智慧用在真正的拯救人类之路上，能够拯救的人，哪怕多一个也好。”
    ※※※
    6个月后，少女从悠久的沉睡中醒来，听着兴奋的医生向自己诉说着这是怎样一场医学奇迹。
    少女连一句都听不进去，眼前的世界陌生而又坚硬，她摇摇晃晃地起身，竟然成功了。
    果然，还是听见了几句话的，医生说我虽然卧床不起但是一直有电极刺激肌肉，所以并没有肌肉萎缩。
    隔着坚硬玻璃的外面，有一名科研工作者模样的少年，衣着不整地趴在电脑前睡着了。
    医生继续激动不已地向少女持续解释着，为了能让她醒来，少年做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和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那明明是，斑秃更加严重了的陆瑟啊，不过还真是有点帅气呢——难道我的审美坏掉了吗？
    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看到了标有爱丽丝胸牌的一件白大褂，以及理香惯用的竹刀摆在附近。
    大家仍然陪在你身边吗？一直在和你一起努力，希望我能醒来吗？
    吵闹的医生终于惊醒了沉睡的陆瑟，把脸都压歪了的少年向玻璃墙这边望了一眼，然后立即呆住了。
    少女回应着少年的动作，两只手隔着玻璃贴在了一起。
    林琴喜极而泣。
    “那么，这是梦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