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云听到这里,才终于冷静下来,沉默片刻,开口:我有话要同他说,我也想见见他的家人
至此,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心中一团乱麻,尽想着早些了解莫无涯的性命,回去和对方坦白。
半个月后,沈飞云胡子拉碴,叹息道:水快要见底,再不赶到别雪酒肆,我们别说去杀莫无涯,恐怕自己就得先渴死在黄沙道上。
快了。湖水老人颇为淡定,悠闲地赶着马车。
离别雪酒肆约莫还有五天路程之时,远处走来一群人,浩浩荡荡。他们各个身着红衣,像把烈火套了上去一般。
圣火教总坛的人。苏浪如临大敌,说罢便要起身。
沈飞云拦住他,冷静道: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而是来接我们的。
你在说什么浑话?苏浪眉头紧皱。
中原一带的圣火教徒都已归顺,可是漠北的教徒性情最烈,武功又高,极不好对付。他们是要去杀教主莫无涯,这些教徒怎么可能来接应他们。
我师父说的,沈飞云淡然自若,她叫我别怕,看见一群身着红衣的人,不要贸贸然动手。她已和莫无涯约好,对方自会派人来接应。
沈飞云朝远处望去,只见红衣教徒踩着轻功,疾步走来,朗声道:欢迎许清韵的弟子,请随我们前往别雪酒肆。
苏浪握住沈飞云的手腕,语气冷硬:你就随他们去,不怕有诈?
不然呢?沈飞云十分信任师父。
许清韵这般吩咐,他当然只能相信,更何况若是不信,这漠北黄沙漫漫,又如何去找莫无涯的踪迹?
纵使是陷阱,他也只能以身试险。
第41章
你若不信,现在即可离去,还来得及。沈飞云坐在位子上,镇定自若。
苏浪抿了抿唇,冷笑一声:我不走我要是因听信你的话而亡,我就
你就如何?沈飞云略感好奇。
苏浪却只是板着脸,接下来的话,他又不肯说清楚了,即便心中十分怀疑圣火教有诈,却依旧岿然不动,同沈飞云紧紧靠坐在一处,不愿自行离去。
这就有点傻气,沈飞云瞥了对方一眼,心中忍不住感慨,明明不相信他的话,却还要陪着他一起去,当真有些意思。
至此,苏浪之前想要点他睡穴这件事,才在沈飞云心中彻底消除,而非仅仅简单的揭过不表而已。
从正常途径抵达别雪酒肆,大约需要三到五日,更别提酒肆外布有迷惑人心的石头阵,轻易进去不得。有了红衣教徒们的指引,沈飞云等人只消一昼夜,便从石头阵进入了苍风城。
你通五行八卦吗?沈飞云打开铁窗,回头望向身后的巨石阵。
苏浪抱着阔剑,冷冷地坐着,并不回答。
他的师兄祁郁文精通五行八卦,可他精通的是易容之术,对五行八卦一窍不通。他记着自己现在是祁郁文,所以不敢回答自己不通阵法,又不能直接回答精通,于是只好闭口不言。
沈飞云还以为苏浪在忧心,所以不回答他的问题,也懒得再去问个究竟。
他会问这个问题,是发现这阵法极其精妙,如若他们之中无人通晓五行八卦,绝对会吃大亏。
无论是他,抑或是许清韵,都还没有迂腐到这般程度,认为比武一定要靠武功来取胜。事实上,环境、发挥,其他种种,都有可能成为制胜法门。
他和许清韵就精通医毒,万不得已之时,少不得用毒。
沈飞云虽不通阵法,却知道一些,只好勉力记着一路上的情形,就算不能弄清原理,也好聊以慰藉,不至于因为什么都没做,心理空空落落。
窗外,不再是如沿途一般的漫天黄沙,眼前立着一座座布包,耳畔传来人们的欢声笑语,可惜语言有别,不能听懂人们说的话。
这便是苍风城,别名鬼城。
苍风城分外神秘,不单是因为圣火教总部坐落于此;也不全因石头阵精妙绝伦,寻常人难以进入;更是因为这里生活着成百上千户人家,却在随时搬迁变动,人们跟着水源走。
再前进几个时辰,才脱离繁华的城镇,行到僻静的角落里去,也越来越靠近一脉清澈的湖水。
这脉湖水比城镇里看到的要小,被人用栅栏围了起来,显然是私人圈地,不允外人染指。
湖边一座古旧的木屋,屋外飘着一杆红旗,红旗脱落褪色,斑驳不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红旗上写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别雪酒肆。这四个字,应该被人反复勾勒描摹过,是以在破落不堪的红旗上,显得格外新,格外引人注目。
沈飞云心中一沉,认出这是他师父许清韵的字迹。
别雪苏浪沉重而缓慢地念道,语气中满是思虑,不知又在想着什么。
沈飞云淡然道:流岫城主,辛含雪,你师父名字中就有个雪字。
他这么说,还以为或许能听到什么秘密,不料苏浪摇了摇头,皱眉道:我师父的名、字、号,都与含雪无关,只是他后来自认辛含雪这个名字,就和你师父许清韵一样,她本来也并不叫清韵。
沈飞云闻言,转念一想,师父的居处名为践雪山庄,不知与莫无涯常去的别雪酒肆,与流岫城主辛含雪有什么干系。
思索间,马车驶向别雪酒肆,奔波了一昼夜的红衣教徒分成两排站开,从马车前一直站到酒肆外的旗杆下。
一匹红练自酒肆内飞出,铺成一条迎宾大道。
与此同时,浑厚沉着,却缥缈不知所在的声音传出。
欢迎你们来杀我。
沈飞云顿时警觉万分,从马车内一跃而下,沉声道:阁下便是莫无涯?
如果你说的莫无涯是圣火教教主,想来天下没有第二个,那就是我没错。
沈飞云仔细分辨声音来源,却不得其法,竟然无从辨寻。
他压住性子,放平心态,笑着问:阁下与我师父有约,四月于别雪酒肆一战,死生不论,如今我已按照约定来此,阁下为何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既然我和许清韵约定好,为何她不肯来,反而要你一个毛头小子来送命?
沈飞云淡然一笑,缓缓转过身,走在赤练上,道:她没同我说过原因,但我猜,应该是她曾与你有过约定,以后不会再踏足漠北。
你为何做此猜测?
因为沈飞云沉吟道,你与她有仇怨,以她的脾气,肯定恨不能早早杀死你,可是她竟然没有。而你一直藏在漠北,不曾踏足中原,只肯派你的儿子莫听风发展圣火教,说明你怕进中原。我一想,觉得你怕死,不肯来到中原,就只能是因为许清韵身处中原,且不会到漠北来。
沈飞云说完这一番话,莫无涯没有出声回应。
很久之后,才传来莫无涯落寞的声音。
她不肯来漠北,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师妹卢初埋在这里。卢初临死前对她说:师姐,我只恨这辈子认识了你,死后还请你还我清静,别再来这里打搅我
话戛然而止,停了下来,因为沈飞云已经看穿他的把戏,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莫无涯呵呵笑了两声,十足好奇: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声音。沈飞云深色淡然,停在旗杆之前。
他冲着藏在教徒里的莫无涯道:每个人的声音都有年龄,你应当和许清韵年龄相仿,约莫五十岁左右。可我听你方才的声音,不过二三十岁,说明你不是在用嘴说话,我听到的是腹语。你用嘴说话就会暴露,只可能藏在这两排人之中,我一瞧,这里只有你年纪有五十左右。
莫无涯摸了摸自己的脸,纳闷非常:你认得出来?我以为自己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头。
我看得出来,看人要从细节出发,你的神态、肌肤、呼吸一切都能显现。沈飞云含笑道。
他这方法从不出错,除了苏浪这样的天才,能够将所有的习惯和自我一并改掉,否则他都能认出。
莫无涯微微颔首,将沈飞云仔仔细细打量一遍,末了,叹息道:你和她真不像,你和她真像
第42章
沈飞云忍俊不禁,问:我像谁,又不像谁?
莫无涯仍紧紧盯着沈飞云,笑了笑,回道:你虽跟随许清韵长大,不过为人却与她大相径庭,还是更像你那死去的生母。
沈飞云眉间一跳,心脏骤然收紧。
他从未主动打探过生父生母的消息,于他而言,沈照、石莉萍便是他的父母,沈晚晴则是他的阿姊,那死去的人与他何干。而其他人也都讳莫如深,很少在他面前提及,他因此并不知道。
可真当从别人嘴里听到死去的生母这几个字,他心中依旧难以抑制,涌现出怪异的感觉,又是好奇,又是抗拒,五味杂陈,分辨不清团在一处的情绪。
我的生母究竟是谁?沈飞云紧攥纸扇,声音低到极致。
你想知道?
沈飞云沉默片刻,想着算了,何必再问,可终究说不出口,只好点点头,坦率承认。
莫无涯依旧笑着,只是笑容有些苦涩:我会告诉你的,可不是此刻我有一事急需厘清。说着,瞥了一眼沈飞云背后的苏浪,现在,还请你先去酒肆中稍作歇息。
莫无涯发出邀请的时候,眼神不知停留在谁身上,因此沈飞云不知他是在邀请自己,还是身后的人。
走。沈飞云不假思索,直接拉起苏浪的胳膊,准备带人一同迈入酒肆。
不急。莫无涯伸手拦住两人,我只有一条命,只能给一个人杀,所以我只请一个人进入别雪酒肆。这个人是你沈飞云,还是你身后的祁郁文?
沈飞云知道莫无涯接了两份生死约,也想过对方只会与一人作战,除非他和苏浪之中有一人战败而亡,另一人才有同莫无涯交手的机会。
他和苏浪或许都考虑过,却谁也没有说出口,反而将这个问题留到现在,由莫无涯大方提出。
沈飞云回头望了苏浪一眼,不予作答。
他想要从苏浪眼中看出答案,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一点讯息都没有透露,叫人捉摸不透。
莫无涯反而成了最坦荡的那个人,笑得敞亮,似是热情好客的酒馆老板,在迎接款待客人一般,而非被人下生死战书的大魔头。
莫无涯耸耸肩,挑眉道:若是不说话,你们两个不如趁早回去。我现在人多势众,却碍于约定,不好围攻杀害你们。你们两个也做好别打联手的主意,免得破坏约定,我好反悔叫手下杀死你们。
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强行做出俏皮的样子,语气中夹杂着森然寒意。
毕竟,我杀人从不按照约定,这次不过是给两位故人面子。
沈飞云听他说话,估量对方年老力衰,又没有势均力敌的人时时交手,内力比起自己大有不如,因此一点不害怕,反而愈发相信许清韵的判断,自己的确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莫无涯。
沈飞云很想应下,只是自己开口,身后的苏浪就无法完成师命。
犹豫之时,苏浪率先开口,问莫无涯:你想要谁留下?
沈飞云一怔,的确,莫无涯提问,要他和苏浪给出解答,可莫无涯心中或许早已有了答案,又何须他们两个人来作答。
莫无涯回道:自然是沈飞云,我和辛含雪早就没有话好讲,更何况他的弟子。
我们是来杀你,不是来听你谈天。苏浪语气冷漠。
我与许、辛二人约好在四月底,如今才四月中旬,我这被杀之人都不着急,你们两位又何必急着来杀我?我有好多守了二十载的秘密,却等不及要同人唠叨一下,我若是死得太早,以许、辛二人的性子,恐怕世间再无人能听到。
苏浪缓缓摇头: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就是因其无人知晓。
莫无涯笑了:你倒一点不好奇。
没有什么值得好奇的地方。
苏浪心想,世间一切都稀疏平常,就连生老病死都无一例外,活着就是恒久的忍耐与磨难,自己都尚且活不明白,别人的事又有什么好去探听的。
你这样的人倒是少见。莫无涯漫不经心道,我只见过恨不能刨根究底,仿佛一根趴在人床底下的大舌头,恨不能给别人编排出千百种荒诞的际遇。世上多的是好奇他人私事的人,却难见你这样全不上心的人。
聊得太多,苏浪有些不耐烦,这一番话听得半进半出。
他心中有更在意的事,并不想再理睬莫无涯,只默然凝望沈飞云,良久才开口:你去吧,我等你到四月底,你千万别死你若死了,我就
话说到一半,这才重又转头,正眼瞧向莫无涯,极郑重庄严道:你若杀了沈飞云,我必取你性命。
莫无涯真有些恼恨苏浪轻慢的态度,仿佛只将沈飞云一人放在眼里,明明是来杀他的,却并不认为他很重要。
多亏得莫无涯年岁已大,不似二十多年前一半性子火爆,只撇嘴冷笑,讥讽回敬。
你真有趣,我若不杀死沈飞云,我自己就要死,你怎么好意思劝我送死?不过你们恨不能杀死我,以换取虚浮的声名,也可以理解。我却不是那么好杀死的人,你们最好仔细自己的小命,免得被虚名所累。
苏浪却只冷冷终结道:你话太多。
沈飞云听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无涯见沈飞云有了动作,知道对方要随他而来,于是转身朝酒肆走去,不再关心苏浪的不敬,大笑着开口:
好久没见到你们这么有趣的人,谅解我已经是个想要追忆过往的老人,话多点也在常理之中。
沈飞云临走前,轻声告别:会有再见之日。
好。苏浪重重点头,尤嫌不够,接着道:我等你。
沈飞云心中难得的一点焦躁,被苏浪冷淡的几个字消解,轻松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