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谢,还个小小的人情罢了。沈飞云随口道,不过我虽知邱慎言的死因,却不知他离世前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了解事情始终的,想来有两人。
谁?陆擎冬问。
沈飞云失笑,不住摇头道:其中一位便是陆月染,陆公子了,不知陆公子如今何在,我可否一见?
第8章
此言一出,陆擎冬冷峻的面容不能再难看。
沈飞云见状,顿时明白自己这话问得不对了。
他虽然不常来醉春楼,但青州第一美人,兼之天下第一琴师陆月染,还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他在圣火教众面前,说不认识陆月染,不过是本性使然,信口胡言而已。
沈飞云记人自有一套方法。
多数人记人,靠得是面貌、声音、名字、家世等等;沈飞云记人则不然,他记的是人的神韵、兴味,是动静间的呼吸,抬眸合眼的情致
以前的寥寥几面,他便对陆月染失了兴趣,只因陆月染行事无一不刻意,沈飞云将其作风归结为媚人。
而三日前见到的那人,说话做事同沈飞云印象中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一点不同,那便是呼吸太过平缓。
沈飞云毫不怀疑,如果那人没有中蛊毒,如果邱慎言没有死在他面前,那么就连呼吸,对方也能仿得一模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沈飞云起了兴致,后来随口一试探,苏浪便露出了马脚。
沈飞云为苏浪运功疗伤,不过是在对方虚弱的时候顺手卖个人情,果然博得了一丝信任,沈飞云也就趁机问了一句。
陆月染左边锁骨当然没有什么红痣。
苏浪的反应也不大,沈飞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由此,他认定,陆月染恐怕不久前刚被人救走,苏浪是陆擎冬特意留下,用来应对圣火教的。
沈飞云抬手,不自觉地用食指摸了摸鼻尖。
看来是他想错了。不过无妨,沈飞云心大地安慰自己,人总也不能一直都对,总归要错上几回。
我托沈兄前去圣火教,就是想要救出阿七。陆擎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步伐减慢,沈兄生性冲淡,又看惯生死别离,可能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沈飞云举起双手,笑道:我可没有,楼主误会了。
我先后派过几人去圣火教,陆擎冬撇过头去,目光停留在逝者身上,可是他们都离奇失踪,我疑心他们遭遇不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拜托沈兄出马。
陆擎冬这话说得极重,是把沈飞云当做救命稻草,言语间又暗含沈飞云武功高强之意。
沈飞云耸耸肩,颇感无奈。
就是再抬高他,他也不见得多高兴。只因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替朋友排忧解难,见不得陆擎冬要他办事,却还诸多隐瞒。
我这次叫沈兄去圣火坛,不过是探探底细,也没想能一次救出阿七。陆擎冬说着话,快步跟上前面抬担子的几人。
沈飞云点点头,算是认可陆擎冬所言。
陆擎冬的确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让他去把宿雨峰的地形,以及圣火坛的人手布置打探清楚。
沈飞云轻功极妙,要想不被别人发现,归来后绘出圣坛的地图,倒也不算很难的事情。
陆擎冬神情凝重,语气也是少有的低落:所以沈兄此行,并没有在圣火教附近看到阿七,所以才会问我阿七在哪里,对吗?
也不是,我倒是见到一人,可是很难说我见到人是不是陆月染。沈飞云微微皱眉,我三日前所见之人,与陆月染别无二致,可我总觉得有些出入,疑心那人是你派去的易容高手。因为何祐在寻找陆月染,我便以为他本人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醉春楼里。
阿七没有回来。陆擎冬笃定道。
两人说话并不算快,到这里,双方才明白彼此的意思,于是很快陷入静默之中。
醉春楼最外的石墙有十多丈,石墙后是一条林荫大道,行过了几十丈,是一条岔路。
沈飞云站在岔路口,缓缓地停了下来。
他一面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虽然陆月染并未回到醉春楼,但他见到的人绝对不是陆月染。
另一面,沈飞云又有一点小小的隐忧。
他当初来到宿雨峰下,穿过重重守卫,想要去探探圣坛,就见到何祐急冲冲地带领一帮人下山。他出于好奇便跟随其后,不料竟然在沧浪峰下,见到了陆月染。
沈飞云忧心,他看到不是陆月染本人,那陆月染可以说是下落不明了。对方是安然无恙呢,还是遭遇不测呢?
以及,假扮陆月染的人又是谁?
沈飞云担心的,也正是陆擎冬所忧虑的。
林荫大道已经走到尽头。
直走还是一条大道,不过两边栽植的不是扶疏的古木,而是低矮的箬竹。
往左沿着珍奇的草木花卉,是陆家人的内院;往右行,就会穿过嶙峋山石、小桥流水和舞榭亭台。
人总是会有变化的,有些许出入也在所难免陆擎冬轻声说,脚步减缓,除了家丁,还有沈兄你,我并没有再派人去圣火教,更不可能有什么精通易容的高手。沈兄见到的人应当就是阿七本人了。
沈飞云闻言,只好回答一句正是如此,又重新跟了上去。
说话间,众人已经走过分岔路口,直行往后山去。
两刻之后,沈飞云走到一处断崖。
放眼望去,对崖瀑布水花飞溅,雾气氤氲,脚下云烟缭绕,但闻流水轰鸣。
这便是疏桐瀑布。清水飞流而下,在疏桐两峰之下砸出一个幽潭。而在疏桐峰下不远处,又有一条东南而去的沧水河。潭水溢出时,就会没入长河。
两峰断壁,由两条玄铁链相连通行。
抗担的四人稳稳当当,两两行走在铁链之上,很快消失在朦胧雾气里。
沈飞云不紧不慢,缀随其后,与陆擎冬并肩而行。等到了对崖,他才发现此间别有风景。
巨大的水帘下,竟然置了两道巧夺天工的石洞,也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竟然办到这般不可思议的事。
铁链通往石洞,洞中漆黑一片。
前方的四人往左边的石洞中去,沈飞云也就跟随其后。
我没有来过这里。沈飞云赞叹道。
陆擎冬沉默了一会儿,悄声道:但愿以后都不要再来,这里是灵堂。
陆擎冬的话在石洞中回响,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却在沈飞云心中留下了很长的痕迹。
他们也是葬在这里吗?沈飞云忽然低声问。
没有。陆擎冬怔了片刻,低下头躲避低矮的岩石,他们当初死得太惨烈,我们并未搬动尸首,只是原地埋葬罢了。
沈飞云弯腰,半晌,感慨道:葬在山水之间,这般钟灵毓秀之地,也算死得其所。
不多时,沈飞云适应了黑暗,已能够视物,心想:怎的忽然想起那对夫妇了
原来他问的这两人,是自小服侍他长大的下人,幼时沈飞云同他们最是亲近。
沈飞云八年前来醉春楼,与这夫妇两人同行。后来夫妇见财起意,竟然罔顾十年朝夕相伴的感情,准备杀死沈飞云。
而沈飞云吃了伴毒的饭菜,昏昏欲睡,要不是自小被师父喂过足够多的毒药,想来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陆擎冬发现之后,悉心照料沈飞云,又为沈飞云及时解毒,这才无碍。
沈飞云很是感念陆擎冬,饶是他有再多弯弯绕绕,对待陆擎冬也很少说些半真半假的话,大多直来直往。
可惜那对夫妇失足,天黑没看清路,从后山逃跑跌落山崖。
沈飞云醒来后,察言观色,约莫知道是怎么一回儿事。可他的反应,却也不像被人欺瞒、下药的样子,一点不郁郁寡欢,反而只字不提,也不要别人同他再说,只是见人就笑着谈天说地。
他当年不过十岁出头,长得像是雪娃娃,又爱笑爱说,一笑起来,漂亮得不行,人人都愿意同他说上两句。
师父来接他的时候,他不谈夫妇两人的事情,师父也不过问。
事隔十年,沈飞云不知怎的,竟然又想起了这对夫妇,说:陆大哥,我当时知他们已死,却不知被葬在何处如今算是知道了
我带人去葬的,挖了个坑,就地埋了。陆擎冬叹了一口气,你醒后,我只提过一次,你打断我,说你不记得有这两人。我因此知道你年纪虽小,心里自有主意,于是叫人不要再提。
沈飞云走过低矮的山洞,前方渐渐开阔起来,于是直起腰,笑道: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陆擎冬道。
不久,六人便走到灵堂。
陆擎冬亲自将邱慎言放进石柩中,又取了石灰,将灵柩填满盖上,而后置入石壁里。
接下来三个月,醉春楼上下缟素,以念邱慎言之死。
沈飞云也问过陆擎冬:你恨陆月染吗?
得到回答:不恨。
沈飞云在问之前,或许心中已经有答案。
没有一个人在恨另一个人的时候,还会亲昵地叫他小名,而陆擎冬言及陆月染,称呼的都是阿七。
一日,沈飞云正在后山执棋打谱,远远就听到陆擎冬的脚步声。
他向来对声音敏感呼吸声、脚步声、落叶声、蝉鸣声、欢笑声
何事?沈飞云落下一子,左手拿着棋谱,头也不抬地笑着说,怎么今天走路急冲冲?
陆擎冬走到近处,双手撑在石桌上,皱眉问:沈兄,你精通医毒两道,不知是否也精通蛊虫?
有所涉猎。沈飞云淡然道。
落下一子。
与此同时,树上的一只甲虫也落在棋盘上。
沈飞云收手,放下棋谱,抬头笑道:你问的是漠北的蛊毒,还是苗疆的蛊虫?
第9章
其时日上中天,盛夏的天光自顶上繁茂的枝干、绿叶中漏下,斑驳地映在草地、石桌上,星星点点。
和风轻拂,白点随风摇曳。后方的山岚随风而来,一阵清润。
沈飞云的左手衣袖正搭在棋盘边缘,微风一过,便把半片阔大的衣袖吹落。
他微微仰头。
从陆擎冬的角度望去,只见沈飞云锋利的侧脸因这盛夏,因风、因雾、因笑,变得分外温柔,分外能抚平焦躁。
陆擎冬蓦地静下心来,坐在沈飞云右手边,回道:不知是什么蛊,更不知来自何方,只是那蛊虫似乎要破体而出。
破体而出?沈飞云提起扇子,点在眉心,摇了摇头,听起来有点像蛊毒发作。
果然是被人下了蛊毒吗?陆擎冬眉头又紧紧皱了起来。
沈飞云颔首道:听起来有点像漠北的蛊毒。苗疆多情蛊,但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蛊虫也温驯得很。虽有控制人心的蛊毒,也大多失传已久。而漠北产出的子母蛊则厉害非常。如果蛊虫要破体而出,想来是漠北的蛊毒没错。
陆擎冬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无奈道:沈兄可否随我去拜访一位高人?
这倒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沈飞云笑了笑,双指一动,打开纸扇轻轻摇动,点头回道:这位高人被人种了蛊虫?
极有可能。陆擎冬从石凳上起身。
沈飞云合拢桌上的棋谱,执扇跟随其后。
沈飞云如今所处,是醉春楼右院,专门用来招待贵客。
右院热闹的地方是舞榭亭台,每月中旬、末尾都有大批人赶来,只为一睹醉春楼内的歌舞、琴乐。
此地则是右院最为僻静的角落,摆了几张石桌。
沈飞云十六岁时,手握纸扇,运起内力,在石桌上横竖各刻了十九道线。于是这张乏人问津的石桌遂成了棋盘,月中、月末时,也有人围聚在此对弈观棋。
走出树荫,穿过流水长廊,沿着低矮的箬竹道,很快就到通往左院的小路上。
左院高楼林立,里面那座最高,是陆家内院。
沈飞云很少到左院,他对别人的生活总是兴致缺缺,并没什么过剩的好奇心。如今踏入其中,奇花异卉馥郁芬芳,香气扑面而来。
夏日的花总是别样多。
气味最浓的,不是沈飞云叫不出名字的仙葩,而是开得满满当当,将枝干都压弯的栀子花。
沈飞云忍不住双手交握,举过头顶,散漫地抻了个懒腰。去做并不在意的事情,他总是这样无精打采。
很快走到楼下,沈飞云跟随陆擎冬走上楼梯。
陆擎冬的脚步声并不沉重,很有规律。沈飞云就索性运转轻功,连一点声响都不发出。因此整个楼道里,只听得陆擎冬的踩踏声,木板咯吱的轻微响动。
沈飞云漫不经心地想:什么样的高人,才会值得人费心动用漠北的蛊毒呢?还是说有别的可能?
他就是这种人,不爱见别人随意丧命,因此会竭尽全力地救助他人。可是对于救人这件事本身,他确是毫无意愿的;对于被救的那个人,他也是并不留心的。
这世上能打动沈飞云的人、事、物,的确没有太多。可他大部分时间,却很乐意同人说笑,仿佛世上都是乐事、趣事。
几时发现蛊虫的?沈飞云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扇,笑着问。
陆擎冬抿了抿唇,回道:就在今日凌晨。
沈飞云边走边道:漠北的蛊毒一般在月初发作,如今再过三日就是十五,这不是寻常发作的时候。应当是蛊虫出了什么差错。
陆擎冬闻言,心中忧虑更深。
老实说,你可以放宽心。沈飞云浅笑一声,而是直截了道,如果是子蛊发作,并不会有破体的迹象,只会往心头、脑中等要害钻去。
木梯间的窗户不怎么见光,日光都被前方的高楼给挡住。再走两步,快到顶楼,就见得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古旧的木头上。
陆擎冬走到顶楼门口,先敲响了门,说一声我是陆擎冬,再回头看向沈飞云。
沈飞云走上前去,站在门口,朝着陆擎冬道:如果蛊虫要破体而出,那应当是母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