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铭静静地靠着床头坐着,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霍敬佑就站在他床边,居高临下,双唇一张一翕,冷冰冰地跟他不停地说着,那说话声跟小时候教训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嗡嗡,吵得他脑壳一阵又一阵疼。
他五岁那年,父母离婚。此后,霍敬佑看他如洪水猛兽,不管他有多么努力,不管他有多么优秀,就是厌他烦他。倒是非婚子霍铖,被他捧在手心里当成了珍宝。
霍敬佑婚内出轨,王琳琳被他娶进门的时候,霍铖已经两岁了。可能真爱修成正果太艰难,他对那真爱的果实便极为疼爱,相较之下,他这个前妻之子就过得极为凄惨。
没人管,被父亲冷暴力,被后母打骂,甚至宅子里的佣人都可以偷偷地欺负他。
老爷子有过两段婚姻,生了三子一女,家中孙辈总共六个,沉默寡言的霍铭一开始根本入不了老爷子的眼。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中考考了全市第一,老爷子才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在那之后,他未成年时的日子也稍微好了一些。
霍铭以前很傻,总想着要引起霍敬佑的注意,得到他的关爱。后来长大了,便对这种虚无的亲情不再有什么渴求,只是他怎么都想不到,霍敬佑明明就是他的生父,竟然会伙同霍铖烧死他!
霍铭神情冷漠,一动不动地坐着。
出乎意料,今生首次见到霍敬佑,他居然很平静,刚刚重生时恨不得立即抓住他质问他的冲动全没了。现在只想着按部就班地去对付他,等他失去一切后,再好好地报复他折磨他!
你总经理的位置是从我手上拿去的,现在也该还给我了。霍敬佑说道,你提交辞呈后,写一封推荐信,发到董事会去,董事会那边我也会做工作,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霍铭打断了,霍铭冷哼了一声:什么叫我总经理的位置是从你手上拿去的?集团高层有谁不知道,当初让你当总经理只不过因为我资历浅,不能一步上位,让你在前头先垫着,我才好爬上去。不然你以为凭你的能力能坐上那个位置?
你!霍敬佑被霍铭说得面红耳赤,他瞪着霍铭,难以置信,没有点火的香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抖个不停。
在前世,霍铭虽然跟霍敬佑关系不好,但表面上该有的尊敬还是会给他的,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说话丝毫不给他面子。
你怎么说话的?!霍敬佑一掌拍在沙发扶手上,怒气冲冲喝道。
怎么?我都终生失明了,难道还不能有脾气吗?霍铭不想跟他虚以委蛇,再说了,我讲的全是实话,三年前你当总经理的那五个月除了把刚刚毕业的霍铖塞到财政部,还干了什么?
霍铭!
推荐信我不会写的。霍铭非常坚决。
前世的他因为终生失明受到沉重的打击,一开始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有段时间觉得活着都没有意义,于是霍敬佑说什么便是什么。他给他写了推荐信,又把手头上做得差不多的项目全部转交给他,让他顺利地坐回总经理这个位置,得到权力的霍敬佑先把霍铖抬成了财政部部长,然后让霍铖接了他的班。
霍铖这人跟霍敬佑不一样,有着真材实料,人够狠也够聪明,一年之后,老爷子去世,霍家几房争权夺利,霍铖年纪轻轻杀伐果断,很快就夺了势,他先把叔伯两个赶出霍氏,接着为了拿到董事长的位置,不惜烧死手中只有八个点股份的他!
这一世霍铭虽然打算假装终生失明,让霍敬佑和霍铖这俩父子沿着前世的既定轨迹行事,但他可不会让他们毫无阻碍地坐大。
前个月我出车祸后,手头上的事就基本已经交出去了,现在就算我回不去那个位置,人事变动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具体要由谁来接替,还是得交给董事会来决定,你就不要动歪心思了。霍铭说道。
霍敬佑气得脸色铁青。
过两日城北那块地拍卖之后,我会提交辞呈,霍铭继续道,那块地我跟很久了,眼睛弄成这样也是因为它,要放手不管,我不甘心。
霍敬佑听完后一愣。你说什么?他讶异道,你的意思是,你要去参加那拍卖会?
是的。霍铭点头,我要去看看。
你疯了!霍敬佑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手指间夹住的那根烟掉在地板上,你眼睛看不见,要去看看什么?
霍铭眉头微皱,原来一张脸正对着前方,这下再一次转向他的父亲,问道:我不过去个地皮拍卖会而已,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霍敬佑语塞,脸色特别不好看。
霍铭嘲讽:难道有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
霍敬佑一挥手,怒道:你眼瞎心也盲了吗?胡思乱想什么?哪有什么东西不能给你看?
眼瞎心也盲。霍铭把霍敬佑的这句话放在嘴角嚼了一遍,自嘲地一笑,心道可不是嘛,前世跟霍铖势同水火,千防万防他,却偏偏没料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居然也想弄死他!
霍敬佑整了整衣服,道:看来我们是谈不下去了。不过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你当总经理这些年,没少惹怒你大伯和三叔,这位置要是落在他们手上,你接下来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别以为你眼睛看不见了他们就会放过你!
霍铭不吭声,只是嘴角浮出一个浅笑,尽是讽刺。
霍敬佑最后瞪了霍铭一眼,转身大步地朝门口走去。
不送。霍铭说道。
霍敬佑在门前站住,右手抓住门把,深深吸了口气,没有回头。你好好休息。他终于轻轻地还是说出这五个字,然后转动门把,开门出去了。
霍铭低下头,黑暗中动了动自己搭在胸前十指交叉的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曲起膝盖,将脸埋了下去。
柳晔进来的时候,霍铭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在走廊里被霍敬佑逮着狂骂了一顿。
霍铭刚遇上这种事,眼睛还伤着,你居然就跟他滚到一块儿,不是说这种事不能做,我对你也没意见,就是你能不能等他出了院再搞?你考虑过他的身体没有?
柳晔被骂得一愣一愣。一方面委屈自己受了这种没脸没皮的误解,另一方面惊讶于霍敬佑居然会关心霍铭。
从霍敬佑这番话中可以听出,他以为霍铭因为终生失明,满腔痛苦无处发泄,就选择在□□上疯狂一把。他怕霍铭乱来把身体搞坏了。
霍敬佑指着柳晔的鼻子乱骂一顿后,气鼓鼓地走了。
柳晔连反驳的机会都没有。等他走后,郁闷地走到霍铭病房前,推门进去,然后就看到霍铭这个样子。
这是,父子俩交流得很不愉快,霍铭伤心了?
柳晔突然觉得霍敬佑方才那番乱骂搞不好根本就不是关心霍铭,而是跟霍铭谈崩了,满腔怒火没处发泄,就撒到他头上去了。
第一次见到霍铭这样,柳晔心里堵得慌。
他将门轻轻关上。在门后站了好一会儿:那个霍铭,你没事吧?
霍铭的肩膀肉眼可见地起伏了一下,然后他就抬起头来,脸色淡然,看不出什么异样。
没事。他说道。
你爸爸他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霍铭非常平静,声音里也没有任何异样。
不知为何,霍铭越是这样,柳晔就越不好受。他不知道霍铭的父亲跟他说了什么,但显而易见的,霍铭心里很不好受。
对于霍铭的失明,霍铭的父亲肯定没有表露出一丁点的伤心!
柳晔难以想象,如果自己失明了,自己的父亲却对自己毫不关心,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反应!
好吧,也确实想象不出来,因为他是孤儿,没有父亲。
但曾羡慕过其他孩子有父爱的他,能够理解霍铭现在悲愤的心情。
柳晔走过去,站到霍铭床边。
等霍铭知道他父亲要他命的时候,霍铭估计得疯吧。柳晔心想。这种事放谁身上谁都得疯,霍铭真可怜!
柳晔叹了口气。
霍铭,他没问他爸跟他说了什么,依照霍铭的性格,这种问题问了也白问,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般吃东西。
本想叫柳晔走开不要站他床边的霍铭:
外卖是没有灵魂的。
谁想吃外卖了?!
霍铭面朝柳晔,震惊于他的脑回路。
跟霍敬佑针锋相对后,霍铭心中五味杂陈。前世大火知道真相后的愤怒,五岁之前记忆片段里拥有短暂父爱的快乐,乱麻一般地堵在心里。
难受是有的,那人毕竟是他的身生父亲!
但这难受他承受的住,烈火焚身的绝望远超过被生父杀死的痛苦。他只需埋头调整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等他把头抬起来后,一切不该有的情绪都会消失
就是没想到这个家伙
可是医院里不能做宵夜,所以等你出院后我再给你做吧!柳晔又蹲了下来,和之前在霍铭卧房里一样,两手搭在他床沿,露出一颗脑袋笑眯眯地对霍铭说道,现在我就跟你讲讲,保证你听了脑袋里想的都是美食,心情绝对会好起来。
讲?霍没明白。
嗯。柳晔点了点头,他清了清嗓子,像拈笔轻书散文一般欢快地说了起来,先跟你讲讲简单的茄汁虾滑吧!我发现你挺爱吃虾的。
冰冷了许久的病房仿佛温暖了起来,各种厨房用具似乎被摆了出来。
鲜虾剥壳挑线,用刀背把虾仁剁碎,打上蛋清,放上胡椒粉、料酒,再倒入淀粉,搅拌起来。然后挑上三个漂亮的西红柿,热水烫过后剥壳切碎,放在锅里倒入清水煮到沸腾。左手抓一把虾泥这样握着,右手拿个勺子,柳晔开心地比划起来,舀出小丸子放入西红柿汤锅中。红色的汤像滚动的热浪,小虾丸像弹跳的珍珠。煮熟后添入盐巴和味精再撒上嫩绿的葱花就可以吃啦!
柳晔闭上眼睛,幸福得好像真的吃到香喷喷的虾丸,嗞溜一下轻轻嘬了一口,鼻子吸了吸。
霍铭听着柳晔声色俱全的描述,黑暗之中,眼前竟也凭空出现了一碗红汤白丸绿葱花的美食,再想想柳晔现在的模样,他不觉得就笑了出来。
霍铭,你还要吃什么?说到吃,柳晔特别兴奋。
霍铭想到前晚柳晔煮面的事。
原来这家伙这么爱吃!
霍铭,快说呀!你还要吃什么?柳晔催促道。
方才霍敬佑带来的不快真的全部消失。霍铭嘴角弯弯,现在满脑子都是柳晔,他没有意识到,对柳晔的仇恨一时之间竟然也被他忘得精光。
听着柳晔少年莺啼一般好听的声音,霍铭突然想恶作剧一下。
他脸色骤然大变,惊恐道:柳晔,你身后是什么?!
什么?柳晔被他的表情唬了一跳。
霍铭倒抽一口冷气,惊叫:楚人美!
霍铭话音刚落,柳晔浑身血液就瞬间凝固,他的脸刹那变得跟白纸一样。
医院!恐怖片!
他全想起来了!被打断的噩梦再次出现!
啊柳晔凄厉地尖叫起来,他弹簧一样从床边跳起,条件反射般向前一扑,直直撞进霍铭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脑袋埋在他肩上上,不住地发抖,就跟马上要被鬼咬死了一样。
本来只想吓柳晔一下,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有这种反应的霍铭,浑身僵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霍铭:老婆主动抱我了!
柳晔:你居然吓我,我鲨了你!
第22章 柳晔可能会出事(小修捉虫)
霍铭挖了一个大坑自己跳。
他怀疑柳晔想到了楚人美阴森森地站在身后,两手伸出,越伸越长,渐渐地快要伸到他的背上,十指大张,马上就要摸到他的脊椎骨。
如果不是这样,柳晔怎么会疯一般地往他怀里钻,而且两只手还抱住他的脖子,越抱越紧。
僵硬了片刻后,霍铭觉得自己快被勒死了。
咳,咳咳。没忍住咳嗽了出来,霍铭赶紧抓住柳晔的手,示意他不要再抱了。我快被你勒死了。霍铭说道。
柳晔紧闭双眼,没敢睁开,上牙咬住下牙,好像没听见霍铭的话。倒是那双手,因为霍铭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没再用力下去。
没有楚人美。霍铭说道,我骗你的。
时间好像静止住。
就在霍铭以为柳晔不会发出声音的时候,柳晔开口了,弱弱的隐约带着哭腔。我知道,他说道,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又不傻,我当然知道你骗我。
特别可怜。
你脑子被驴踢了。但下一秒柳晔就把之前霍铭说过的话奉还给他。
很好,还有力气骂人,看来并不可怜。你不会以为世界上真的有鬼吧?霍铭问道。
没有。柳晔悲愤地说道,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这家伙到底哪来的脸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霍铭深吸了口气:那么,你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他感到有些恍惚,仿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柳晔居然趴在他身上,抱着他,而他竟然也没有把柳晔推开。柳晔的身子又沉又暖。这家伙的头就埋在他肩上,软软的短发蹭着他的脖颈,很痒。痒得他心房都在颤动,好像一艘颠簸在浩瀚大海里寻找彼岸的船,迷茫又悸动。
霍铭放开柳晔的手,黑暗之中,他竟然有股冲动要去摸一摸柳晔的头发,只为了证实它是不是真的那么软,但还好,他忍住了。他怎么可能去摸仇人的头发!霍铭将两手放在身侧,慢慢地握起了拳头。
柳晔脸红了。他直到霍铭问他可不可以起来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一件多么蠢的事。
刚才一时间太害怕,脑子里一片空白,想都没想就扑到了霍铭身上。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得特别丢脸。他和霍铭现在这种姿势,要是再被刚才那几个人看到,他俩的关系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