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前,陈纵问嘉南还生不生气,嘉南已经忘记了这回事,要陈纵陪自己看电影。
陈纵拉上窗帘,关掉灯光。
嘉南打开投影仪,挑选好片子,等陈纵坐到她身边后,才点击播放按钮。看了十来分钟,嘉南昏昏欲睡,歪着头倒在陈纵肩膀上。
陈纵侧头瞥她,手指从她眼角摸到下颚,用掌心托住她半边脸颊。“明天星期天,有时间接着看,今天不看了好不好,回房间睡觉。”
“那你明天要记得叫我。”嘉南迷迷糊糊蹭着他衣服说。
陈纵说:“好。”
投映在白墙上的电影画面卡在15:07,男主角刚办理完入学手续,住进宿舍,与新室友碰面。
陈纵记住了时间。
嘉南强调了第二次,“明天接着看。”
陈纵仍然耐心地说:“好,我明天会提醒你的。”
翌日是个大晴天,气温有所升高。
嘉南嫌树上的鸟叫和蝉鸣太聒噪,戴上了耳塞。
蝉鸣和鸟叫声消失了,耳朵里多了另外一种噪音,嗡嗡地持续不断,像调错了频的电台。
嘉南出神地想,这会不会是她身体发出的噪音,在向她表达抗议。
陈纵在外面叫她。
嘉南发现拖鞋不见了,在卧室里转了两圈,没找到,只好打赤脚走出去。
想扎头发,手腕上的头绳也不翼而飞。
嘉南满屋子找东西,有些错乱,感觉失去了某种秩序与平衡能力。
最后陈纵在床底下找到了她的拖鞋,在床尾发现了她的头绳。
不过嘉南还记得要把昨天没有看完的电影继续看完,她不想碰茶几上的书和试卷,用两张报纸盖住它们,假装它们不存在。
等陈纵从电脑房出来,她手掌拍拍凉席,示意他坐在她身边的位置。
陈纵站在两米之外,故意不动,等她开口相邀。
“阿纵。”
“干什么?”他说。
“看电影。”嘉南耷拉着眼皮,声音失落:“你忘记了?”
“没忘。”陈纵不再多耽搁一秒,过来坐好,捧着她的脸看她,“逗你呢。”
电影开始了。
陈纵调到昨天的进度,嘉南眼睛里流露出疑惑:“从这里开始吗?”嘉南记得看电影这件事本身,然而忘记了电影的内容。
不记得前十几分钟讲了什么。
陈纵拖进度条的手顿住,说:“从头看吧,我昨天没认真看。”
嘉南微愣,然后说:“那好吧。”
坚持看完电影后,嘉南在本子上潦草地记下两笔,关于电影内容和自己的感受。
她怕又忘了。
阳台上的衣服把阳光切割成许多段,嘉南看着那些日光和地面上的影子,想一出是一出,对陈纵说:“阿纵,我们把床单洗一下吧。”
陈纵说:“行动。”
两人拆了床单被套,浸在盆里,撒了一层洗衣粉,手洗一遍,再塞进洗衣机里。
洗完去天台晾晒。
天台上那棵长势不好的桂花树上挂了几幅绳索,底下的菜地翻新了,改种了几丛蔷薇。
陈纵支起竹竿,跟嘉南一起捏住床单四个角,荡一荡,往上抛,让它们落在竹竿上,起伏之间,像翻起的浪潮。
嘉南望着对面的陈纵,他的眉眼在阳光下清晰又模糊。
有那么一瞬间,嘉南心里升腾起绝望,她害怕自己忘记陈纵的样子。
她在医院遇到过一个刚做完电休克治疗的年轻男人。他身边站着他的爱人。
他问自己的爱人:“我们什么时候结婚的?”
“结婚那天下雨还是天晴?”
“对不起,我不太认识你了。”
他的爱人抱着他哭了起来。
嘉南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她可以接受自己生病,但她不要忘记陈纵的脸。
不要再度变成一个人。
回到501后,嘉南开始在客厅补这两天欠下的作业。她写了很久,在试卷上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空都填满,然后把茶几上的课本和笔全部收拾好,装进书包里,拉上拉链。
随后嘉南拿起手机,组建了一个群,把嘉辉和沈素湘拖进来,跟他们宣告了自己近期糟糕的状态。
把多次就诊的病历和药单一一拍照,发送到群里。
无论他们态度如何,接受还是选择继续忽略,事实如此,她就是生病了。
“我暂时没办法继续念书了。”嘉南通知她的父母。
六月底,嘉辉跑完长途货车回来,有几天假期,带嘉南去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
第51章 你最重要。
从学校出来, 嘉辉问嘉南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治病,再继续读书。”嘉南表情平静地对他说:“会治好的。”
嘉南的崩溃与痛苦都藏起来了,不再在他面前显露。
她表现出自己能够抵御风浪的模样。
“你这个病……”嘉辉欲言又止。
他想到昨晚在网上搜索看到的相关介绍:“厌食症, 是由心理因素引起的一种慢性进食障碍。”
“心理行为障碍。”
“心理疾病。”
这些字眼让嘉辉失眠了一整夜。
“你看……”嘉辉犹豫着跟嘉南说:“你还是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也好有个照应。有你邱红阿姨在家,一天三餐至少能准时吃上饭……”
“我不想。”嘉南没有答应。
“你这孩子怎么说不听?”嘉辉说。
嘉南看向他, “你大部分时间不在家, 我跟他们一起住不自在, 也不高兴。”
“都是一家人。”嘉辉强调。
“爸, 你别为难我了。”嘉南没办法勉强自己跟谁当家人,何必自欺欺人。
嘉辉粗黑的眉紧皱着, 愁云惨淡, 一张风吹日晒的糙脸往下垮, 陷入难题之中,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过了半晌,他泄气地说了句:“你妈又不管你了。”
不知在替谁抱怨。
嘉南与他站在香樟树底下,空气密不透风, 四周像个蒸笼,把他们架在火上炙烤, 煎熬。
气氛沉闷而僵持。
学校围墙内隐约传来口哨声,还有进球后的欢呼尖叫。
嘉南看向对面的商店, 说:“我去买瓶水。”
她给自己拿了瓶矿泉水, 给嘉辉买了他平常喜欢喝的可乐。
饮料刚从冰柜里拿出来, 嘉辉接过, 触手感到一阵惬意的清凉,让他烦闷的心情缓解了一两分。
嘉南喝完水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提到自己有一个室友,租了打碗巷的房子。她跟室友的关系很好, 也能相互照应。
嘉辉听她这么说,放心了许多,下意识以为嘉南的室友是与她投缘的同龄女生。
他去附近的银行自助点取了三千块钱给嘉南,“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事给我打电话。”
嘉南点头。
尽管知道嘉南不会多嘴,嘉辉还是补充了一句:“别告诉你邱红阿姨这三千块钱的事。”
嘉南一愣,随即说:“我知道,不会乱说。”
她背朝外面的街道,自助银行的玻璃门外打进来几束灼热日光,覆盖在她背上,难言的情绪稀释手掌心渗出的汗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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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纵是支持嘉南暂时休学养病的。
咨询过余静远和杜明康的意见,两位医生也赞成。
嘉南在学校的情况非常不好,环境充满不可控性,又即将进入高三,压力成倍增长,倒不如先停下来缓缓。
周一到周日,每天都变成了休息日。
嘉南脱离了考试和试卷的包围,从班级排名和年级排行榜上消失,不再为名次的下跌而灰心丧气,也不用应对老师和同学口中突然冒出来的问题,或是整日担心自己突然恶疾复发倒在厕所里、走廊上,不能动弹,被人围观,等待别人的救援。
她像背负沉重行囊的人,突然卸下了身上的重担。
那晚嘉南睡了个好觉。
醒来后,她听见巷子里自行车丁零当啷的脆响,躺在床上看窗外,天空蔚蓝如静海,飘浮着几朵白云。
嘉南主动提出跟陈纵一起下楼买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