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2)

    老板娘笑了笑,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您是不是昨天晚上看到灯笼了?
    管明淞硬生生地被吓了一跳。
    老板娘却没再说什么了。
    茶叶、茶水、茶具都备好之后,老板娘礼貌地请管明淞和宋瑾风细品茶,然后走出了茶室。
    茶道是门有讲究的学问,可惜管明淞和宋瑾风在此道上都没有研究。大眼瞪小眼过后,两人忽然哈哈大笑,反正没有外人笑话他们,随便吧。
    一个小时很快过去,突然一声清脆的摔碎瓷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老板娘尖利的骂声。她说的是日语,管明淞和宋瑾风都听不懂,但这语调叫人担心,两人急忙出了茶室,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玄关处,进门的地方,碎了一地的碎片,一个装饰用的白瓷花瓶被打碎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外,神情严肃;穿着和服的老板娘站在门里,正掩面哭泣。
    管明淞和宋瑾风一看,发现中年男人就是早上他们在法隆寺内遇到的给跟着他的小年轻讲解五重塔的那个人。男人肃穆地站着,垂着头,一副任老板娘打骂的模样。
    管明淞猜测白瓷花瓶是老板娘打碎的,因为老板娘的左手手指上出现了一道被瓷片划伤的口子。管明淞好心提醒:您的手被割破了,这里有创口贴吗?
    男人也注意到了老板娘的伤口,想要走上前来查看,可刚走到门口,又生了怯,一只脚刚要踏上台阶,又退了回去。
    老板娘找来了创口贴,又用日语冲着男人说了一句话。那应该是一句十分狠绝的话,男人听了露出受伤的表情,一步一步往后退,最终转身离去。
    男人已经没了踪影,老板娘却站在门口呆呆地往外望,突然她一个激灵,跑了出去,朝着男人离去的方向。她才跑了几步,又失魂落魄地缓缓停了下来。
    管明淞和宋瑾风面面相觑。等老板娘回来,平复了情绪,管明淞向她开口问道:我能冒昧地问您刚才那位先生与您是什么关系吗?
    他是我先生。老板娘擦干了眼泪,跪坐在蒲团上。她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池塘、小桥与假山,说:说起来,这座十间坊还是他设计建造的。
    您的先生是建筑设计师吗?我们今天在法隆寺看到他带着一位像是他学生的人,在讲解五重塔。宋瑾风问。
    他是鵤工舍的徒弟,后来又去了大学的建筑系读过书。有设计现代建筑的能力,又擅长传统木匠的活。他一直以鵤工舍弟子自居,他们鵤工舍,都是师徒制,你们今天看到的,应该是他的徒弟吧。老板娘淡淡地说。
    鵤工舍,由师从最后一位宫殿大木匠的西岗常一的小川三夫创建,延续了古老的师徒制度,传承传统木匠技艺。宫殿大木匠世代都是法隆寺的守护者,鵤工舍创建之后成了更多寺庙的守护者,创立四十年来已修复近200座寺庙。
    您与您的先生,感情不好吗?管明淞问。
    老板娘苦涩地一笑,曾经好,后来,不好了。她抬起头,木然地看着天空,将心里的苦水倾倒出来:他对我本来是很好的,山里的这座十间坊,是新婚时候,他亲手建造出来送给我的,后来我把它改成了民宿。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管明淞继续问。
    我跟他有一个儿子,生病去世了。当年儿子在医院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他,哭着叫他回来,可他那时候正在紧急修复一座古寺庙。等他回来的时候,儿子已经没气了。
    您的先生为了修复古寺庙,儿子病危都不回来。所以您一直都不肯原谅他,对吗?管明淞说。
    老板娘点了点头。她闭上了双眼,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捂着心口说道:我好想我的儿子,好想过去的时光。从前,这里的萤火虫很多,儿子喜欢萤火虫,我和他会抓很多萤火虫,放到灯笼里,一家三口提着萤火灯笼,到稻田里玩。现在啊,儿子不在了,连萤火虫都少了,我想做一盏萤火灯笼都做不了,只能在灯笼里点普通的蜡烛。
    管明淞忽然道:莫非,昨天晚上是您在稻田里
    是我。老板娘幽幽地说,每到儿子生日的时候,我都会提一盏萤火灯笼到稻田里转转,怀念过去的时光。今年抓不到那么多萤火虫了,就只能提普通灯笼。老板娘垂目,朝管明淞微一低头,抱歉道:吓着你了吧?
    管明淞连道没有。
    老板娘始终失魂落魄,她穿着和服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长廊尽头,只留下木屐的声音,和似有似无的叹息声。
    离开十间坊后,管明淞和宋瑾风走出了树林,两人都觉得老板娘的故事很悲伤,但很难评价谁对谁错,所以默契地选择了闭嘴。
    才走出树林,两人就看见刚才的中年男人,也就是老板娘的先生,正在焦急地向一位村民询问。他们用日语对话,管明淞和宋瑾风听不懂。村民离开了,中年男人发现了管明淞和宋瑾风,想到刚才在十间坊的一幕被他俩看到了,难免局促,正想要走。宋瑾风却叫住了他,用英文问他:请问,需要我们帮忙吗?
    中年男人英文不错,便用英文跟两人交流了起来。
    中年男人名叫高桥西,他的妻子,也就是刚才的老板娘名叫惠子。高桥西当年为了紧急修复古寺庙的任务,导致没能见到儿子最后一面,惠子从此恨着他。这么多年过去了,高桥西一直在祈盼得到惠子的原谅。
    她每到儿子生日,都会做一盏萤火灯笼,提着去稻田里走走。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常常这么玩乐。高桥面露痛苦,她以为儿子死后就只有她一个人在做萤火灯笼了,其实不是,每年儿子生日我都会回来,也做一盏萤火灯笼,来怀念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光。但我不敢告诉她,也不敢接近她,我只敢远远地看着她。萤火虫一年比一年少,今年甚至抓不到了。刚才我问那位村民,他说这附近已经没有萤火虫了,隔壁的莲山町似乎有,但不确定。高桥西对二人说。
    宋瑾风想了想,突然心血来潮,说:我们帮您去莲山町看看吧。
    61.萤火山谷
    宋瑾风兴致勃勃, 管明淞只好依他。
    管明淞查了路线,指着稻田前延绵不绝的公路说:沿着这条公路一直走,就能到达莲山町。
    两人需要一辆交通工具。高桥西说他有一辆摩托车, 山里路窄, 有时摩托车更方便些。管明淞便跟高桥西借了摩托车, 他把头盔戴在自己和宋瑾风头上,相当酷地对宋瑾风说:走吧, 带你兜风,上次我带迟允皓兜风,你气得半死,这次带你兜一次。
    宋瑾风很意外, 因为上次管明淞带迟允皓兜风的事情他已经忘了,没想到管明淞一直记得,也记得自己因此气恼。
    一望无际的田野, 一条公路横穿而过,人烟稀少, 天地朗阔。管明淞骑着摩托车,后座驮着宋瑾风, 像流星一样顺着公路划过。风迎面吹来,两旁稻田上波涛绵绵,好像在演奏一支无声之曲。
    宋瑾风坐在后座上, 两边的风景呼呼地飞速后移,前方的公路一望无际,仿佛没有尽头。宋瑾风多么希望这条公路真的能够没有尽头, 他和管明淞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管明淞见身后的宋瑾风安安静静的,有点反常, 便开口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有吗?宋瑾风反问。
    有。管明淞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噢,那可能是昨天晚上上你上累了。搞了三次,老牛犁田。宋瑾风也是嘴贱,张口就来。
    管明淞差点喷出一口老血。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对宋瑾风说:你觉不觉得车速有点慢?
    哈?风有点大,宋瑾风没听清楚刚才管明淞说了什么。
    管明淞突然加大油门,摩托车猛地提速,好家伙,简直就一个生死时速。
    啊!宋瑾风没玩过这么刺激的,没忍住大叫出声,一条公路上全是他的声音。宋瑾风很怂地身体往前一倾,闭上眼睛抱紧了管明淞的腰。
    到了莲山町,两人问附近居民,得知这里确实有萤火虫,在西边的山谷里,晚上7点到9点是它们最活跃的时间。
    宋瑾风拽着管明淞去弄来了适合抓虫子的小网,黄昏降临时前往西边山谷。
    在等待萤火虫出现的间隙,管明淞问宋瑾风:你为什么要帮高桥先生找萤火虫?
    高桥先生与惠子小姐的儿子患病去世,使得曾经美好的家四分五裂。这么多年过去,高桥先生和惠子都没有走出来,记忆一直在,他们陷在逝去的幸福里,试图以一种破碎的方式重现过去的快乐。
    然后呢?
    然后我想起了一句歌词。
    是什么?
    宋瑾风轻声唱了起来: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管明淞听到就笑了,说:《当爱已成往事》?宋瑾风,你这扯得有点远吧,《当爱已成往事》这首歌唱的是情人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高桥先生和惠子小姐的故事是世事无常导致的家庭破裂,明明就八竿子打不着。
    哪里打不着?宋瑾风不服气,不都是对过去的放不下么?
    好吧你硬要这么联系也不是不可以管明淞无奈。
    快乐稍瞬即逝,人们不喜欢它稍瞬即逝,便在抓住它之后想方设法留住它,或在它流失后想方设法重现它。高桥先生和惠子小姐丧子之后,人生被悲痛笼罩,只能靠每年一盏萤火灯笼来重现过往的快乐,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了。这么一点小小的精神寄托,如果能够帮他们实现了,也等于做了一件好事,对不对?
    管明淞颔首,赞同宋瑾风的话。管明淞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问宋瑾风:说起来,我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们歌手唱的情歌,都是悲情歌,都是讲什么失恋啦、过去的爱人啦、爱而不得啦、备胎的艰辛啦,怎么不多唱点欢乐的歌?
    失恋、过去的爱人、爱而不得、备胎的艰辛?宋瑾风重复了一遍管明淞的话,老婆,你这总结,还真特么到位啊。我想想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嗯这么说吧,音乐,是美的一种,而悲剧,尤其是悲剧之爱的破碎感,恰恰极具美感,最能触动听众的心弦。明白了吗?
    管明淞摇头。
    宋瑾风盯着管明淞看了几秒,眨了眨眼睛,说道:算了,没法跟你解释。我还是唱歌给你听吧。
    唱什么?
    《当爱已成往事》。
    我不听悲伤情歌,你唱首欢乐点的。管明淞表示拒绝。
    我就唱这一首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不太容易宋瑾风真的唱了起来。
    管明淞连连翻白眼,这个死宋瑾风,爬若草山的时候跟他讨论两头猪,抓萤火虫的时候在那唱《当爱已成往事》,到底是怎么长的脑回路?
    晚上七点,山谷里的萤火虫冒了出来。管明淞和宋瑾风拿着备好的工具抓萤火虫,他俩安安静静地干活,都不大声说话,在这静谧的山谷里,竟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气氛。
    夜晚,9点50分,十间坊。
    惠子正准备结束一天的营业,她走到篱笆墙外,将门口的牌子换成休息。她刚走出篱笆墙,目光就被池塘那头的光亮吸引了。光亮是一盏萤火灯笼发出的,提着萤火灯笼的,是她分居已久的丈夫高桥西。
    惠子不可思议地一步一步走到高桥西面前。高桥西鼓足勇气,对惠子说:我第一次做萤火灯笼,你以为我是为了讨儿子开心做的,很自然地给了儿子玩。其实那次,我是为了讨你开心才做的萤火灯笼。
    惠子看着高桥西,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高桥说道:我不祈求你原谅我。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全盘否定我对你、对这个家的爱。
    惠子没说话,呆呆地从高桥手中拿过萤火灯笼,说:以前,我发现你在做灯笼的过程中特别开心,以为你很喜欢做这种手工活,才会叫你在每年儿子生日上都做一盏。她抬起头,深深地望着高桥,这些年我光记得恨你了,差点忘了,我也是爱你的。
    高桥手足无措,拘谨又局促地看着惠子,红着的脸暴露出他激动的心情。
    酒店,管明淞和宋瑾风的房间。
    宋瑾风趴在床上,正拿着笔在一本小本子上写些什么。管明淞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问宋瑾风道:你让高桥先生今天晚上提着萤火灯笼跟惠子小姐诉衷肠、求和好,能成吗?我看高桥先生不善言辞,别把准备好的台词全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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