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落日,余晖洒在宫殿瓦片上,反射出五彩的炫目光芒,廊下宫女行色匆匆,迈着小碎步无声走过。
一袭素色衣袍的女子站在阑干前,她身形瘦削修长,乌发上只松松挽着只白玉簪,别无他饰,这般素净的打扮,与这锦绣铺地,玉石为灯的宫殿极不相符。
宫女春站在离她一尺远的地方,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皇后殿下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也爱珠宝首饰,也爱华贵衣裙,那个时候她……还经常露出生动好看的笑容。
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专宠皇后,为她建造这美轮美奂的双乐宫,可是,只有她们这些贴身服侍之人知道,帝后之间并不如传言那般。
春抖了抖手中的斗篷,正要上前给她披上,就见身着玄色王服的帝王走上台阶,她下意识身体一僵正要开口问安,嬴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从她手里拿走了斗篷。
陆双双望着远处的山峦叠障,这具身体没有近视,她的视力很好,可以看到山间有一只不知名的鹰横掠过去,转瞬间消失在林中。她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肩上一沉,柔软的毛绒斗篷披在了身上。
随之响起的是熟悉的沉色嗓音,“晚上风大,怎么不多穿些。”
陆双双身体微微一顿,然后转身,“妾这就回屋。”
“陆双!”嬴政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你究竟要同朕置气到几时?”
陆双双微微垂眸,手腕上传来的疼痛并未让她皱眉,她只是平静道,“我没有置气,是陛下在强求。”
“你明明心悦朕,你承诺过要誓死追随朕,这又如何是强求,你本就是朕的。”
“那陛下呢,陛下不也承诺过,永不纳美人吗?”
嬴政抿了抿唇,薄唇上的血色因此被抿掉了,显得他的脸部线条更加凌厉,“好,朕这就下旨杀了她,来人!”
“那陛下就将我一同杀了吧。”陆双双语气平淡且坚决,她长得清秀略显寡淡,这位名满天下受尽帝王恩宠的皇后,并不如传言一般绝色倾城。
嬴政与她对视半晌,“你究竟要如何?”
陆双双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虽是在笑,却令人感受不到任何欢快,“我早说过,妾身无所出,请陛下废后位,将我逐出秦宫。”
“你就那么想离开?”嬴政长眸微眯,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
其实这是有些脆弱的眼神,陆双双见此心里发痛,但嘴上却毫不犹豫接道,“是,请陛下成全。”
嬴政微微喘了口气,平复那一瞬间无法自制的情绪,然后语气亦是冰冷道,“朕的女人,生死都是朕的,你绝了这个念头吧。”
陆双双闻言面色不变,垂眸道,“既如此,陛下又问什么呢,妾身遵旨便是。”
她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令嬴政心里恨得很,若是其他人,他定不会压抑心中的情绪,只是……见她身量单薄,这几日似乎更瘦了,听说也不愿意好好用餐。
帝王伸手横抱起了皇后,大步走进内殿,这原本是个美好的场景,只有宫女春轻吐一口气,吩咐小宫女道,“准备好伤药和热水。”
陆双双觉得自己最近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身边人起床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包括他落在她唇上的轻吻。只是她却没有睁开眼,面对他的眼神,她很容易心软。
嬴政一走,陆双双就起床了,春驾轻就熟地给她的手腕上药。
“殿下,还疼吗?”
陆双双摇头,“不疼,不骗你,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春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就跟陛下服个软吧,陛下虽然可怕了些,但对殿下是真心的。”
“你倒敢在背后说陛下了。”陆双双笑着吓唬她。
春配合地捂住了嘴,作出害怕的样子。
“我从不怀疑他的真心,也没有在跟他置气。”陆双双叹了口气,“只是分开对我们都好。”
“奴不懂,陛下与那卫美人只是要一个皇嗣罢了,我瞧着陛下一点也不在意她,殿下又何必在意呢。”春虽然无条件支持她的主人,但多少有些不解。
“我不能生育,陛下需要的不止一个子嗣,有卫美人,以后就会有齐美人,韩美人,楚美人。即便陛下不在意她们,但她们毕竟是他的姬妾,他孩子的母亲。他们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陆双双苦笑了一下,他会像昨晚一样,拥抱她们,亲吻她们,与她们肌肤相亲。
春挠了挠头,“那,就将孩子抱到殿下膝下。”
陆双双嗤笑一声,“在你心里,我是个抢别人孩子的人吗?”
十月怀胎,实为不易,抢别人孩子已是无耻,若按嬴政的想法留子去母,日后她又如何面对长大的孩子呢。
若嬴政是个寻常人,也许她会说,不要孩子,就我们两个相守一生可好。可他若是个寻常人,兴许他们早就死在列国纷争的战火中,或者早就饿死在荒野,又何来如今的锦衣玉食、权倾天下呢。
也许她没有做一位皇后的容量,本来秦始皇就没有皇后,是他们强求了。
陆双双回过神,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一阵恍惚,女子梳着高髻,身着曲裾,透过窗可以看到宫殿的建筑起起伏伏仿佛没有尽头。她知道,在北宫,也有一位女子,不,是好多,与她一样,梳着高髻,穿着曲裾,朝起梳妆,晚上则等着帝王的临幸。
何其傲慢,陆双双你何其傲慢!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是例外呢,因为你来自现代吗?要知道在现代,你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你怎么能妄想成为千古一帝的唯一呢?
“殿下?”春见她看着窗外出神,表情逐渐苍白,担忧道。
陆双双收回眼神,“我要出宫一趟,去星火书社。”
春最近的心情好了许多,因为从星火书社回来之后,皇后殿下的心情平稳了很多。也能好好与陛下相处了,似乎她已经接受了卫美人的存在,即使陛下去了北宫,她也会装作不知道。
陆双双每日都会去星火书社转一圈,由于皇后出行仪仗过于隆重,后来便都是便服出行,只带着四五个女侍和侍卫。
“殿下…”春期期艾艾地看了陆双双一眼。
陆双双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闻言抬起眼皮瞄了她一眼,“但说无妨。”
“卫美人她…有孕了。”春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过出乎她意料,陆双双神色无异,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闭上了眼睛,“如此秦国上下也能安心了,希望是个皇子。”
陆双双似乎做了一个梦,回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小郎君,陆双愿一生追随,为您效力!”
“世间美人何其多,寡人要的却只你一人。”
“寡人的王后吃醋了。你放心,只对你一人温柔体贴。”
她曾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的,她也曾以为,他们可以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郑芙作为星火书社的掌事,时常在各地星火书社来回奔波,全天下都知道,她是皇后的姊妹,是以她的马车出咸阳时,众人也只当是郑掌事又出门了。当然秦国法度森严,例行盘查还是需要的。
马车伴着几驾侍卫距离咸阳越来越远,然后缓缓停了下来。
“殿…阿姊,此处无人,正好可以下车。”郑芙压低了声音,“真的不带几个侍卫吗?”
坐在她边上的人戴着黑纱面衣,身着素色布衣,正是换装之后的陆双双,她拢了拢面衣,确定自己的脸被结结实实裹着,才动身拎起包裹,“人多容易暴露。”
她说完,回头看了眼郑芙,“陛下知道之后,必会牵累你们…”
“阿姊放心,涉事之人皆已安排暂避,想来陛下不至于对星火书社出手。”
陆双双点点头,星火书社遍布天下,多年来一直暗中帮助秦国传递消息,招揽人才,就算嬴政盛怒,倒也不会真的要毁了整个书社。
也许…他根本不会生气呢,毕竟卫美人有孕,秦国有了继承人,她将后位拱手相让,那秦国也许就能有一位嫡长子了。
陆双双掂了掂怀里的钱袋,皇后是没得做了,但做一个富婆的梦想兴许能实现呢。一袭青色布衣的身影钻入了山林之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云梦乡云梦泽,多湖泊沼泽,经常蕴着一层雾气,今日也是如此。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嘹亮的男声穿透雾气在湖上回荡,悠悠扬扬,如同湖边的芦苇。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另一边,少女同样清脆的嗓音应和,清亮爽快,一点也不婉转。
听到此处,躺在树下假寐的女子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先生,先生,你怎么又在此处偷懒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从小道上跑出来,皱着小脸,叉腰道,“阿爹从乡里回来了,带了好大一群大人来,你快去看看,有趣得很。”
陆双双闻言睁开了眼,起身看过去,此处距离村口尚有一段距离,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她迅速站起身,对小男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我们来玩捉迷藏吧……”
“参见皇后殿下。”略显低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一个身着玄青色锦衣的中年男人拂开芦苇,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着利落黑色短打的侍卫。
陆双双身子僵了僵,转头看到了那张削瘦的脸,“没想到居然劳动廷尉大人亲自来拿人。”
李斯肃着脸,完全没有抓到人的喜悦,反倒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殿下妄自菲薄了,皇后殿下金尊玉贵,岂能有失。是臣无能,让殿下受了这些日子的苦。”
陆双双沉默了一会儿,来的是李斯,恐怕她很难找到机会途中溜走。
李斯微微侧头下令,“此村坊中人冒犯皇后殿下,按律查办。”
“诺。”
“李斯!”陆双双开口喝住他,“谁准你以我的名义捏造罪名残害平民?”
“殿下恕罪,以殿下之意,并未有村民冒犯殿下?”
陆双双被他一通操作搞得脑仁疼,没好气地应了声,“并无。”
李斯恭敬应是,“如此,想必臣定能将殿下好生生护送回宫了。”
他在威胁她,陆双双咬了咬牙,她甚至有点怀疑,李斯早就查到她在此处了。
回宫吗…
双乐宫中有一条乐道,踩上去就会发出乐声,是皇帝陛下专为皇后所建,用金丝楠木铺设,廊柱雕刻精美,两侧缀有玉石宫灯,玛瑙熠熠生辉。每次王绾路过这里时,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始皇帝陛下对于这位郑皇后当真是恩宠至极,不只是这里,整个双乐宫都透露出奢靡之色,鼎铛玉石,金块珠砾。仿佛恨不能将天下所有宝物都捧至这位美人面前,搏其一笑。
转过宫道,王绾望见了一片树林,林中建有数座高台,以复道相连,复道如同虹桥划过长空。
“丞相大人,这边请。”引路的谒者开口提醒,引着他上了复道。
王绾望着复道旁参天的树木,他知道这些树木都是从各地运来栽种的,包括这林中的百兽也是各地的异兽,他好像隐隐约约听到有虎啸之声。简直是…王绾暗暗摇头,对于这位皇后过分的宠爱,百官并不是无人相劝,只是始皇帝陛下自一统天下之后,便不愿再听劝谏之声,更别说涉及皇后了,久了也无人愿意触这个霉头,反正陛下富有四海,些许奇珍异兽罢了。
前方的宫殿名为摘星殿,位于复道拱立中央,林间掩映,却又高于其他宫殿,确实有摘星之感。
摘星殿地势很高,而且并没有台阶通往地面,只有六条复道相连,分别通往其他宫室。复道上每隔五步就立着一个郎卫,不过王绾并不见怪,陛下所在处,向来层层守卫。
层层通报之后,王绾见到了他们的皇帝陛下。嬴政穿着玄色常服,从后殿出来,表情有些沉郁。他们这位陛下一直是这副不太好惹的模样,皇后病了之后便更是少见笑容,王绾已经很习惯了。
禀报了南越战事近况,王绾就识趣地告辞,不愿触霉头。出门的时候,他看到赵高领着一个方士打扮的人。
王绾脚步一顿,眼神不可觉地冷了几分,皇后殿下近日染疾,太医署治了许久也不见好,陛下下旨,能有治皇后之病者,赏千金。然后就有些胆子大的民间方士来搏一搏,可惜大多没有什么真材实料,砍了几个招摇撞骗的之后,就少了很多。对于这些民间方士,王绾碍于嬴政不敢多言,心里却是排斥的。只有赵高孜孜不倦地还在找寻各地方士,不免令他侧目。
赵高带着方士向王绾行了一礼,王绾微微点头算作回礼。
殿内灯火通明,弥漫着淡淡的药味,虽然隔着帷幕,赵高还是一眼就看到躺在榻上的人影,似乎又清瘦了。他收敛目光,附身行礼。
“参见皇后殿下。”
“免礼。”音色越来越不如以往的清亮,带着几许虚弱,从帷幔出发传出来,“你又来了?”
“殿下,这位先生擅长祝由之术,想必…”
不等他说完,陆双双开口打断了他,“那便看吧,开药的时候,多加些甘草。”
秋拉开一边帷幔,让那方士上前把脉。
“皇后殿下心内郁结,还需要清心静气,不可多思…”
这些话陆双双听了很多遍,赵高也听了很多遍,只是若人能控制自己的心绪,世上便没有那么多烦恼了。
方士开了药,又神神叨叨念了会儿。
“殿下,这几日天气渐暖,城外春色甚好,兴许殿下出去走走,就能疏解一二。”赵高突然开口道。
那方士惯会察言观色,见此也立刻附和道,“大人说的是,万物生发之际,天地灵气充盈,这对治病是大有助益的。”
“这双乐宫的春色,不够好吗?”
赵高被这一声差点吓出冷汗,忙跪伏行礼,“参见皇帝陛下。”
嬴政提步进了殿,看到跪伏在地的方士,难掩心中的烦躁,“可能治皇后之症?”
“回、回皇帝陛下,草民开几副补气安神之药,应能有所助益。”
嬴政微微皱起了眉,“应能?”
眼见山雨欲来,赵高连忙道,“陛下,殿下之症乃是心病,若是能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
“滚出去。”
赵高瞬间噤了声,陛下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就算他还算得重用,也不敢再触霉头了。
退出前,春面带忧色地看了眼帐幔,最终还是关上了门。
陆双双知道他又发了场火,只是觉得疲累,懒得开口,殿内便陷入了安静之中。
嬴政在帐幔前站了半晌,才伸手揭开,“南方战事失利,洛阳君上了章奏,愿前往修渠,以通粮草。”
陆双双听了微微颔首。
“你可要为洛阳君送别?”
她眼皮抬了抬,回宫整整两年,除了这几个月治病的太医方士之外,她没有再见过旁人。确切来说,她是被软禁在这摘星殿两年了。
“我可以一起去吗?”她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
嬴政微微皱眉,“你的身子未痊愈,舟车劳顿不妥。”
她心里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口,窗口外面是廊道、阑干、小广场,然后便是高达六七层楼的墙,这座宫殿只有六个复道作为出口,若是将复道封闭,简直就像一个悬在天上的监狱,一个美轮美奂的监狱。
秦始皇十七年冬,后病重,崩。帝大恸,罢朝十日。
十八年八月丙寅,帝巡幸至沙丘宫,病重,崩。立子扶苏为太子,李斯、赵高等辅之。
是年十月,太子扶苏即皇帝位为秦二世皇帝。尊生母卫氏为太后。
秦二世元年,陈胜吴广于大泽乡起兵,破陈县,称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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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线:嬴政统一六国之后,陆双双仍未有身孕,太医诊出因昔年中毒之故,不能生育。
番外所有男女主故事线全部悲剧,慎看哈哈感谢在2021-12-01 12:56:58~2021-12-13 17: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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