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尘和智引尽其所能帮张副官落葬。在那种时局之下,一切从简。同尘隔几天就会给明引打电话,告诉她进度,然后问甜辣椒的近况。大家都很担心她。明引说:“先别说破吧,至少目前……等再过些时候,……”
明引希望甜辣椒继续住在她的家,但甜辣椒执意要搬到张副官的房子里去。那里距离明引家说远不远,但开车也要二十分钟。别的倒没什么,明引是担心甜辣椒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万一出点什么事,她又怎么向九泉之下的他交代。可甜辣椒倔起来,是谁也劝不回来的。没有办法,明引只得送她过去安置下来。
甜辣椒独自住在他的房子里。这里没有太多他的痕迹,有一些他遗留下来的书籍。院子里两棵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花园因为长期无人打理而显得杂乱。甜辣椒并不是个园艺好手,但她希望那两棵树能好好地生存。明引实在无需担心她,因为她找到了事做。每天早晨八点钟,她就待在院子里,把那些没有处置掉的杂草藤蔓清除干净,中午随意对付着吃些,下午继续,一直到五点钟,太阳西斜,她才垂着背回到房里。她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每天除了劳累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劳累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让她被那种酸楚的感觉填满,没有心思想起他,晚上很快也就睡着了。第二天,把昨日之事重复一遍。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天气逐渐变得温暖,在后来,她弯身在花园里,看着初具雏形的花丛,会有微风阵阵扑面,她的汗水也风干了。
有时,明引会邀请她去做客。她知道明引的意思。但她不想去,她说:“我不去,万一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回来,不就没有人给他开门了吗?”她想象他推开栅栏,步入两侧开满鲜花的步道,一直走上台阶,摁响门铃,“我还要让他好好看看我种的花、栽的树呢。”
明引暗暗吞下眼泪。“那我把东西带到你这里来,好吗?”
从此,明引如果要见甜辣椒,总是会提着食物、饮品,大包小包上她家去。她不忍心戳破一个人的苦苦的支撑的梦想。即便这个梦,不会再有实现的时候。岁月总是冷静的,它不偏不倚,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它不会垂怜凄苦的爱情,照旧那样把日夜轮转。
“你最好快点回来,不然就赶不上生日了。”甜辣椒自言自语。但他没有回来。
转眼就是第二年了,甜辣椒已经把张副官的小房子打理得仅仅有条,再没有什么可以弄的了。很快,就又是过年的时候。只是今年,这里并无过年气氛。去年在乘龙里那个欢乐的除夕,像上辈子的事情。
甜辣椒照旧哪里都不肯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明引真担心她会憋出病来。一个人与社会脱节,总是会出问题的,她想给甜辣椒找些事做,可是她并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也就有了很多的阻碍。甜辣椒变成明引最担心、最牵挂的人,可她又无能为力。她知道,除非现在他回来,不然,甜辣椒没有解药。
有时候明引会想,甜辣椒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死了?她知道么?她那么聪明。可是,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甜辣椒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才有一线生机。
明引却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她有了新的事业,需要离开这座城市。临行前,明引真心劝慰甜辣椒跟她一起走:“你一个人在这里,语言不通,又不出门,我怎么放心?你要是担心他回来找不到人应门,我就雇个佣人住在那里,跟我一起走,好吗?”
但是甜辣椒不愿意。“我想亲自给他开门。”
当明引也离开,甜辣椒似乎真的是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她的居所变成了一个孤岛,没有人会踏入。但如果有一天,这栋房子的门铃响起,那么,一定是他回来了。
就在半年之后的一个午后,是雨前的阴沉天气,风把甜辣椒清洗干净、刚刚换上的纱帘吹起,她看着那些纷飞的帘子,又想起他。她坐在沙发中,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她的思绪好像也变得迟缓了,最糟糕的是,她的钱就快要用完了。尽管明引给了她一笔钱,但是她不打算用。明引的钱是明引的钱。甜辣椒盘算着余额,用不连贯的思绪思考下一步,却想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她说过,门铃响,只有一个可能,是她的故人终于回来。她期盼着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正地来临,她又不敢相信。门铃响了第二次。甜辣椒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门边,她仿佛看得见心脏从胸口窜出来的模样。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看见手指上那枚逐渐有些褪色的银戒,她突然后悔,当初没有买更牢固、更隽永的材质。
门打开了。站在门那边的,却不是他。
可是,那个人在看见甜辣椒的第一瞬间,就哭了。哭得那么汹涌。甜辣椒愣了愣,随即,紧紧地拥抱住来人。
“姐姐!”
“月儿……”
竟是小月季。
甜辣椒把小月季带进房中,雨就在小月季的后面洒下来。小月季看着甜辣椒,眼中充满了疼惜。“姐姐,你怎么这样瘦?怎么这样憔悴?”小月季不敢说的是,姐姐为什么老了这样多。
甜辣椒与小月季坐下来叙话,两人这么长时间没见,可再见面,又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小月季说起她的故事:“那时候将军要我和脉生少爷结婚,我不肯。后来,我跟着伊丽莎白到了英国,姐姐,我现在在读书呢,她帮助我考了大学,再过两年我就大学毕业了。那时候我想告诉你,可又怕将军会因循找到我,捉我回去结婚。姐姐,对不起,教你受苦了。”
“原来是这样……真好,月儿,你读书了,真好啊。”
“姐姐,等我赚钱了,就能好好报答你,我养你。”
小月季已经辗转得知张副官的事情,然而像所有人的选择一样,小月季也加入了欺骗甜辣椒的行列。他们所有人,一起为甜辣椒保护一个不破的谎言。
“我真好福气。他也会养我,你也会养我。我真就是个不能自己赚钱的主儿。”甜辣椒与小月季说说话,思绪重新变得顺畅起来,母语也让她惶恐急躁的心,平息下来。
“说到这里,姐姐。”小月季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大包东西,打开,竟是那时候吴将军送给甜辣椒的金条等物,“我那时候就怕有个万一,替你把这些东西都收着带走了,你数数,当时将军送的,一样不少。”她又拿过另一个精心保存的大件,“姐姐,这里头是两套戏服、头面,当时你叫我烧了,可我……我不舍得,姐姐,我也一并给你带来了。”
小月季就像是送福的天使——天使,甜辣椒想,到底她也是被这个异国给同化了一些的,她如今会想到天使,而不是财神之类,她自己笑了出来。总而言之,小月季带来的这些东西,够甜辣椒再无忧地生活好一阵子了。
“月儿,谢谢你。”甜辣椒也想通了,“这些戏服,幸亏你替我留下来。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还能在这里唱戏。这里的人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戏剧,我说不定会在这里重新走红呢。要是走红了……”她就不怕他找不到她了。
“我怎么会让你活不下去?姐姐,其实我是来带你走的,跟我去英国吧。”
却又是一个要来带她走的。甜辣椒微笑道:“月儿,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心意,可我不能走。你若是想着我,一年半载的,来看看我就好。若是你学业忙,走不开,不来看我也没事,我自己可以的。”
小月季已是泪水涟涟,甜辣椒这无谓的等待,在小月季看来,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姐姐,月儿怎么可以抛下你?我已经抛下你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月儿死不足惜。”
“你不是回来了吗?月儿,别说傻话。抛弃我一次,只要回来就好。你是这样,他也是。”
人生苦短。不对,小月季想,对于无望的等待,人生,明明是又苦又长。小月季苦劝无果,只能长期奔走在两国之间。她每次到甜辣椒家里,都会察觉到甜辣椒以光速在衰老,在甜辣椒叁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半头的黑发已经变白。小月季心里酸楚得不行,一再劝她走,甜辣椒却始终不愿走,有一次,两人甚至还吵了起来。小月季是不想吵的,她是着急,情急之下,说:“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姐姐!”却把甜辣椒惹得又气又急,坐着哭了好久。小月季心如刀绞,最后抱着甜辣椒痛哭。
大概是因为实在寂寞,甜辣椒后来也总算在小范围里唱唱昆曲,来欣赏的只有很少的外国人,多半是从国内过去的,那些人里,也有对甜辣椒颇有好感的,想与她约会,但甜辣椒一律拒绝。她在台上和台下,仿佛是两个人。于是越发神秘迷人,尽管她的头发灰黑掺杂。
但是事情有了例外。甜辣椒竟然主动与一个新来看她节目的男子约会了。那个男子生得十分俊朗,温柔的眉眼,有淡淡的酒窝。年纪大概要比她小了十岁。甜辣椒少有的兴致高昂,问他:“你叫什么?”他说他叫亚岱尔。他不懂为什么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她眼里会流露出失望。但她又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甚至觉得,她看的不是他。
亚岱尔承认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轻,脸上带着深深的忧郁,像备受摧残的花,又像独立天地间的树。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他情不自禁,想要吻她。在他们的嘴唇要接触到之前,她却移开了脸,歉然一笑,说:“我得回去了。”
亚岱尔很遗憾,又说:“那么,我们去你家?”
“不,亚岱尔,对不起,”她说,“我的先生会回来。今晚很愉快,再见。”
亚岱尔听出这声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只知道她守着一栋小房子,深居简出。她把花园料理得很好。她有个妹妹,每过两个月都会来看她。她还有个很有钱的朋友,平时在别的城市工作,一有假期,就会来看她,并且给她置办很多东西。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人际关系。更别说,她有爱人。亚岱尔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先生——他猜,这大概是她回绝他的借口。
甜辣椒的一生,就这样在另一个国度过去大半。后来,国内战乱平息,再后来,有很多当初逃出来的人回去了,可是她却不敢回去。不回去,就还能等到他。回去,他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要一直等着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当你逐渐忘记这个人的声音、长相,原来记忆并不牢靠。她开始忘记具体的张副官。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手温暖吗?他的嘴唇,柔软吗?他的眼睛,眼角下垂吗?他的鼻子,是高挺的吗?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的一切。她开始一一忘记。
到最后,他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并且,还在变淡。
甜辣椒终于在那个彻底将他遗忘的黄昏放声大哭,就在那个为他精心打造的花园里,她捂住干涩的脸,一次次地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已经记不得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可是哭过之后,她打算带着已经忘却的记忆,继续等他。
明引后来也结婚了,她在另一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仍旧会来看她。智引和同尘在国内,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还保持着联系,成为很好的朋友;文引出狱了,她和智引生活在一起;吴脉生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小月季毕业之后,又继续深造,如今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学者,她也保持独身,并且雷打不动,每两个月来看望一次甜辣椒,但是近来,小月季的腿脚也不便了。
每个人都在变老,除了张副官,他一直都是二十叁岁。
“真嫉妒他。”甜辣椒笑道,望向镜子中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当甜辣椒第一次在家中摔倒后,社区不再让她独居,将她接到老者关爱中心,一群年轻的护理人员会给她悉心的照料。甜辣椒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她还是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张纸条,叮嘱那些人:我的先生随时会回来,你们得快些放我回去。
小月季先于甜辣椒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
甜辣椒九十叁岁的时候,护理人员围着她,特地用中文唱生日快乐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
祝你生日快乐……
忽然,在她混沌的记忆中,一个穿越了七十几年的记忆复苏,有一个夜晚,一个男人,用走音的歌声,同样对她唱:祝你生日快乐。
然后他说,甜甜。
甜辣椒隙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喉咙里空空地笑着,呼哧呼哧,倒有些像婴童。她好久没有那样笑了。
紧接着,很多事情都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闭起眼睛,一想就是一天,东西都不怎么吃。丹祺口红在草坪上滚着,还有一瓶摔破的双妹花露香水,香得呛人,她重重地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打着圈儿。那身笔挺军礼服总找不出一丝褶儿来,那双乌油的皮靴总是静立在一处,可那天,那军礼服总是折着——因穿它的人不停在弯腰拾东西;那皮靴也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只因她扔出一件、趁还没拾起、便又朝反方向扔出另一件东西。最后,那整肃的军帽下,慢慢地滚下一溜儿汗珠来,就沿着那齐整的鬓角,淌到外套的翻领里。
为什么是这个景象,特别高频率地出现在她记忆中呢。
后来甜辣椒总算想明白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她爱上他了。
“你还回来吗?”甜辣椒想,“你再不回家,我就要死了,谁给你开门?”
十二月。一个凌晨,下了初雪,雪掩了薄薄的一层。甜辣椒走出房间,看见那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路的尽头,有点亮光。她走过去,脚下的高跟鞋突然磕到石板了。她想,我这是在哪里?
她狐疑地往前走着,将那尽头的亮光看清,那是窗户里的灯光。她敲了敲窗户,里头似乎有个人。她找到门,却推不开。
“让我进去,”甜辣椒说,“我累了,让我进去休息一会儿。”
里头却不肯开门。
“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坐一会儿,我已经一个人走了七十年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吱呀——
门慢慢地开了。
甜辣椒倏地感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啊,她想起来了,这是乘龙里啊。她轻轻往里走,昨日重现。她看见玄关桌上的手套,期刊,看见地下整齐排放的鞋子。
这是……他们的家啊。
甜辣椒热泪盈眶。然后,她看见起居室里的单人沙发上,有个人在看书,他低着头,眉眼和顺,他那么年轻。他一点都没有变。她朝他走近,捂住嘴,她害怕起来,她已经老了,老得连牙齿都没有了。
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朝她微笑。他放下书,起身,朝她走过来。
甜辣椒伸出手,她看见,自己的手是那么柔滑,仿佛只有二十岁,她触摸自己的脸,也是那么光滑、紧致。她再看自己的身体,也恢复成过去的样子。她瞥见门厅的一面反光玻璃,那其中所站着的,无疑是二十四岁的甜辣椒。
“你怎么在这里?”甜辣椒讷讷,“你一直在这里?”
他点点头。
“你……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你知道我在那个地方,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吗?”
他带着歉意,将她揽进怀中。是熟悉的怀抱,温暖、有力。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是他的声音,“可惜我过不去,我也只能在这里等你。你等了我七十年,我也等了你七十年。我想见你,又怕真的见着你……让你受苦了。”
甜辣椒眼泪止不住。
“好在,我们如今又重逢了。而且,再也不会分开。”
甜辣椒说:“你总是这么说,我不信你了。”
他道:“再信我一次,事不过叁……”
“凭什么信你?”
他微微俯下身,亲吻她。
……
“mrs.zhang?mrs.zhang?”
护理人员再也唤不醒甜辣椒,她长眠于这个下着初雪的凌晨。有人问,为什么她是mrs.zhang呢?一个护理人员说:没有人知道,但是,她戒指里刻着zhang,那应该是她的丈夫的姓氏。他们一定很相爱,因为那戒指早已磨损、扭曲、褪色,她的手指也早已弯曲,戴不上那枚戒指,但她依旧把戒指穿在同样磨损、扭曲、褪色的银链上,那应该是一对。
护理人员们长久沉默,看着这位安详的、嘴角带着一点微笑的老人。
最后,她们对她说:mayyourestinpeace.amen.
愿你安息,愿你不再孤独,愿你与所爱重聚,愿你是你。愿你重新回到,那段与副的日子。
再见,甜辣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