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飞机的时候,甜辣椒腿直发软。她从来都没有离开大地这么长时间,她觉得似乎永远都到不了了似的。半途中遇见气流颠簸,她也吓得以为就要死了。可最后,飞机还是降落在另一个国度。神奇,她想,她出发时天是亮的,到了这里,天还是亮的。
明引带着她回家——她的养母,明引的教授因为长图飞行而疲倦,也暂且随她们一起回到较近的明引家中歇息。甜辣椒见到明引的“父母”,是很友善温和的人。
甜辣椒住在明引的隔壁房间,她知道这时候那边已经是黑夜,但她想,他不会睡的,他在等她的消息。明引自然也明白,安置好教授,赶紧往乘龙里打电话。
“奇怪呢,没人接。”明引一直等到电话自己切断,也没人接。
“这个时候,怎么会没人接?”甜辣椒有些不安,“或者他一个人住着孤单,去找同尘了么?”
明引于是又给同尘打电话,把同尘从睡眠中拔出来,但同尘说:“没啊,他没有来找我——”
甜辣椒逐渐预感到一种不祥。离开前,最后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他伏在她肩头——又再一次出现。她自己都未察觉,已然惶恐地站起来。
明引赶忙安慰:“不会有事的,许是他睡着了没有听见,等天亮了再打吧。你也累了,先睡觉,睡醒之后再说。”
确如明引所言,甜辣椒也累了,她虽然一颗心毫无着落,但还是抵不住精神上的乏力,沾着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这种情形,同上一次一模一样。以为是一次短暂别离,然而却失去了他的消息。然后她心神不宁,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
可这一次,她却连个梦也没有做。她直接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她听见关着的房门之外,有准备餐食的声音,明引与她的父母、教授正在说话。她们说洋文,甜辣椒听不懂。
是晚上了,也就是说,那里天亮了。她顾不得礼仪,随意抚了抚头发,找到明引。
“你醒了?睡得好吗?”
“明引,对不起,可以……”
“走,我们打电话去。”
甜辣椒朝剩下的叁位长辈笑了笑,但她知道自己笑得不会很好看。
明引拿着听筒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她有些不敢看甜辣椒似的,快速地说:“没人接。”
还是没人接。
这下子,谁都会知道这里面有问题。他绝对不是睡着了。
明引还是打电话给同尘,这次,同尘家里也没有人接电话了。恐惧笼罩在甜辣椒和明引头上。
“一定是出事了。”甜辣椒说,“我了解他。”
“先别急,我再托人问问。”想了一圈,能联系到的人不是已经出国了,就是同尘。最后她想到智引姐。
吴智引的电话倒是打通了,只是,她也不知道张副官的下落。智引说:“同尘昨晚在我这吃过饭走的,没有听说他和张副官有约。”
智引那边有些嘈杂,不知是不是因为国际电话的原因,明引说:“姐姐,你听电话里有杂音吗?”
“杂音?没有。”智引说,“啊,我知道,你是说这个声音吧?”她把听筒拿远些,对准了窗外,“昨天出事了,日本人轰炸了一个火车站,好多人死——”说到这里,智引和明引同时屏息,都不敢再说话。
不会吧?
甜辣椒看明引沉默,急着问:“怎么样?”
“哦,没、没怎么样。”明引强笑,“好像说是和同尘出去了,智引姐也不知道呢,电话里有杂音,听不清楚,哎——断了。”明引把电话放好了,推着甜辣椒去吃饭,一边说,“没事的啦,他那么大个人了,说不定就是想放松放松呢?你可别管他太紧了。”
甜辣椒抑制住狐疑,看明引还是嘻嘻哈哈,又见她的父母准备了丰盛的菜肴,不好违背好意,只得先坐下来吃饭。可是天知道,她越吃越害怕。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可她的心却已经把她带到最可怕的深渊里。甚至,在离开之前那些分外的不舍之情,此刻想来也像是什么预示和征兆。
“甜小姐,甜小姐?”
恍惚间,感到明引拍了拍她的手。“嗯?”
“我妈妈问,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甜辣椒这才发现自己叉着一块牛肉,但一直没往嘴里送。赶紧吃了,微笑道:“不,特别好吃。谢谢。”
是夜,明引劝甜辣椒歇息之后,回到房间。她关好了房门,再次拨通智引的电话。那里也似乎在等这通电话,一下子就接起来了。
“明引?”
“姐。”
“明引……”智引叹息,“同尘在我这里,我叫他跟你说。”
明引几乎已经感知到了最坏的答案。紧接着,她听见同尘的抽泣声。她没看见同尘哭过,照理也该不晓得他哭声是什么样,可她一下就听出同尘在哭。同尘断断续续说:“amber……”然后,忽然决了堤,哭得撕心裂肺。在同尘的哭声中,明引不知不觉也泪盈眼眶。
“同尘你别哭,你好好说啊,别吓我,怎么了?”
“他……”同尘说不下去,“他……他走了!”
明引听见脑子里一根弦“啪”一声断了,可她却出奇冷静,道:“他走了?说得仔细一些。同尘,别哭。甜小姐还在我这里——”这句话,让同尘止住了哭,因为如果真的那么残忍,那么同尘此刻并不是哭的时候。
同尘擤了鼻涕,喝了口水,调节呼吸,慢慢说:“昨天,他送甜小姐走,然后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回乘龙里,他如果回乘龙里就不会有事,可是他去了火车站的方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朝那里走,可他偏偏就走到了那里。amber,日本人的炸弹就扔在火车站,当时在那里的人全都逃不过一死,即便在外围地带也死了好多人。”
明引的身子发凉。
“今早我打他电话,没人接,后来我收到消息,跑到火车站附近一看,大批的尸体被抬出来,都没了人形。然后我、我……”同尘道,“我看见了他。”说至此,同尘又痛哭,“他、他被炸得……”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我不信!他不会死的,他的甜小姐还在等他,他怎么会死?同尘,你看错了!”
“我也希望我看错了,amber,可是我……”
智引抢过电话,说:“同尘太激动了。明引,你先不要哭,你想一想,你打算怎么对甜小姐说?你要对她说么?你和同尘都这么崩溃,她会怎么办?她能怎么办?这都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先不要哭。”
“智引姐,你把电话给同尘,我最后问他一个问题。”
“amber,是我……你说……”
“你确定、真的没有看错吗?”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amber。”
“可你不是说,尸体都被炸得……”
“他的脸没有受到很大的创伤,但是他的下……”同尘又不能再说,可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沉痛道,“他的手,我找不到了,可他脖子里有条项链,他一直戴着的,我认得。”
明引不知怎么挂断的电话,她只是长久地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这里是晚上,并且,有一种再也不会天亮的错觉。在隔壁房间,是甜小姐。她和他的爱情,他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还以为,再过几天,她会在这里的机场,等到他。这样一个她,这样一个她!叫她怎么能告诉她这样的消息?怎么能!
明引就这样坐了一晚上,直至身体僵直发痛,然而天却还是亮了,黑夜不会永远占据,日子仍旧不停向前。只有他,永远留在那个下午。
她听见有人敲门,她知道是甜辣椒。甜辣椒还没有联系上他,是不会休息好的。她大概也半宿未眠,看天亮了就来敲她的门。可是明引不敢应声,她只能一言不发,等那敲门声不再响起。可明引不知道这样能瞒住她多久。人生那么长,她早晚要知道的,不是吗?
明引短短地睡了一会儿,又惊醒了,是被梦里的炸弹炸醒的。她去冲了个澡,在水声中哭起来,又怕被甜辣椒听见,她只能小声呜咽。她照镜子,双眼红肿,这样真的会被甜辣椒看出端倪来的。所以明引画了点妆,溜下楼去,喝了黑咖啡。她一夜没睡,再喝黑咖啡,心脏跳得很快。她捂住心口,听见甜辣椒也下楼来了。
“明引,你起来了。”
明引暗暗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回头道:“早啊甜小姐!早餐,想吃什么?叁文治?”
“明引……”
“煎个蛋?”
甜辣椒站在那里,注视着明引。
“甜小姐,我不瞒你了。”明引忽然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转身面对甜辣椒,“其实……”
明引看见甜辣椒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从未见过这种实际意义上的“面色聚变”。明引退缩了。
“其实,同尘不让我告诉你——他们出去喝酒,你也知道你那位的酒量,喝多了,进了医院……你一走,他心里难过,没控制住。我刚给同尘打过电话了,同尘正回家给他拿换洗衣服呢!放心啊,住个几天就能出院了,正好能赶上飞机!”明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可这个时候,叫她说真话,无异于叫她亲手杀人。
明引也自觉说得天衣无缝,表现很自然,即便有些磕磕巴巴,也可以理解为是害怕他喝酒进医院惹甜辣椒不高兴。明引想再次拿住杯子,但她手才举到一半,就看见那手在激烈地颤抖,她赶紧把手背到身后。
她不敢去看甜辣椒的表情,她只是祈祷甜辣椒相信。
“哦。”甜辣椒却道,“是这样,他一杯就醉了,一杯。”甜辣椒扶着椅子坐下来,盯住桌面,“是喝醉进医院了,原来如此,我说呢,我说呢……”
明引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深深地感到悲痛,她看着甜辣椒,她沐浴着淡金的晨光,不知是不是错觉,明引觉得甜辣椒只短短两天,似乎就瘦了很多,她身型单薄,但又挺直了背。
“反正,我会等他。”甜辣椒说。
“……甜小姐,我给你做早餐,好吗?”
甜辣椒道:“好,麻烦你,请多做些,我要吃饱些,吃饱些,才有力气等他,麻烦你。”
甜辣椒正常得反常,她甚至还睡了个午觉。她对明引随口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并且,不再要给他打电话。明引为了不让她起疑,还安排人去张副官的小房子打扫,就连明引在恍惚间,也会忘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也会以为再过几天,他就会到甜辣椒的身边。
可是,离那天越近,明引的谎言就越是会破碎,明引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甚至逃避和甜辣椒共处一室,总是借口有事出门。在原计划他要前来会和的前一天晚上,明引计划着该怎么让明天去机场接他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取消,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她又怕自己睡着了,只好去楼下做咖啡喝。端着浓浓的咖啡上楼,却猛然见到甜辣椒从她房里出来。明引避无可避,只好笑道:“还没睡?”
甜辣椒点点头。
“我……我喝点咖啡。”明引又觉得自己不睡觉喝咖啡这个行为很古怪,怕甜辣椒起疑,进退维谷间,甜辣椒推开明引的房门,说:“我睡不着。”
“那……进来,进来。”明引把甜辣椒带进房中,叫她坐下。
甜辣椒一直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明引盯着咖啡杯,一边回忆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肿不肿,会不会被聪明的甜辣椒看出什么来。
“明引,他出事了,对吗?”
毫无征兆,甜辣椒突然单刀直入,“明天,他不会来,你也会想办法不让我去机场,因为我等不到他,对吗?”
“甜小姐……”
“他出了什么事,不是喝酒,没有进医院,是别的事,对吗?”
这一连叁个“对吗”,把明引的心防全都击垮了,她也撑得很累,可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那个勇气,把真相说出口。几次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去。太困难了。
“明引,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还活着么?”
咖啡杯落地,洒了地毯,可是明引没有去捡,甜辣椒也没有动。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明引内心挣扎。甜辣椒脸上平静,但明引知道,甜辣椒也在强撑。
明引做了一个决定。
“不知道,甜小姐,不知道。”明引说。
甜辣椒慢慢舒出一口气,笑了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住。
“那么,他有一半可能活着。有那一半可能,我就能活下去。我会等着他的。一天,一年,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