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副官去接甜辣椒之前,就把暖气打开了,因此打开家门就是扑面的温暖。一盆开放的水仙花就在书案上摆着,白粉粉、黄嫩嫩,被那暖气一烘托,更加香融融。明明不是新居,身在其中,却处处新奇,就连摆在窗台一只普通花瓶,看着都比古董要值钱。甜辣椒欣喜地四处看,一会儿转到卧房里去,见那只大床把卧室占去了大半,失笑道:“别人家里是房间里床,我们家里是床里一个房间。”但因为是“我们家里”,她觉得分外喜欢。
小客厅里亮着一盏橙色的灯,甜辣椒躺在张副官膝头,照理当她的“太后娘娘”;张副官一边看她的手,又再捧了一本书,窗外化雪声都能听见。
“钱很重要没有错,”甜辣椒说,“没人嫌钱多,但是,如果叫我选,是做个一般有钱但有很多爱意的人,还是做一个很有钱但没有爱的人,我还是选前者。有一点钱,有很多爱,最最好。其实这家里也并非人人能住的,对许多人来说,这里何尝不是个‘有钱人家’,但若要和公馆比,这里又实在不能排上号,可是我住在那里,和住在这里,感觉完全不一样。”
因为手上敷着药粉,她不能乱动,于是张副官低头吻她一下。她又趁势再回吻,这样蜜里调油,难舍难分。
“嗳,我要去把这洗了。”说着,她就用肘一撑,人也起来了。
张副官赶紧捉住她手臂:“等等,还没有到时间,要半个钟头才好。”
“怎么还没有到!”
“才十分钟。”
看着她双手不能动的模样,张副官轻笑起来。“你要拿什么?怎么今天没有耐性。”
甜辣椒秋水眼望住他,说:“是你让我没有耐性。”
他又一阵笑,眼神柔得吹不皱春水。但他坚持道:“不行,半小时,就得半小时。再说,金萍会怪我的。”
甜辣椒气得用那药粉在他脸上蹭了两下,叫他脸上也沾着白白的粉膏,十分可爱。她只好再又躺下,闭上眼睛说:“好吧,为了金萍。”
把乘龙里当成家的这个晚上,甜辣椒睡不着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翻身过来,是他温暖的身体。而不管她什么时候翻身,他的怀抱永远为她敞开着。抱住他,就像抱住她过去遗失的所有美好。贴住他的心跳,仿佛听见命运的承诺。
“他们说你在郑家时,说自己是张嫂……”张副官道。
“嗯,张嫂听起来年纪比较大,人家怀疑不到我头上去。”
“哦。”张副官干巴巴地说。
甜辣椒这才笑出来:“好啦,”她捏了两下他的腰,“张,是你的张。”
他闻言浅笑,然心中汹涌,如果有一天,他们真能以夫妻相称,如果有一天……会有那样一天吗?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后,她依偎着他,手顺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上,攀住他的肩膀。他喜欢听她这种时刻细微的喘息,是绝对私密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翌日,张副官先前约了李同尘,得去赴约,他问甜辣椒可否要一同前往,但甜辣椒说不。
“不是十分好的时机,你去吧。路上小心。”
张副官道:“因之前拜托同尘替我找住所,虽然很快就有了金萍的好意,但同尘也还是花了力气,我得当面感谢他才是。”
甜辣椒说:“再过半个月,就是除夕,到时候也许可以请你的同学来聚聚,如果他抽得出身。”
语毕,张副官便出了门。待张副官走出一会儿,甜辣椒也穿戴好了,也出了门。她要去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那时他离开前,他们最后去的珠宝行。他虽然不讲,但她知道,他还是想要拥有与她的特有的信物。
那珠宝行里的店员仍是同一个,也认出了甜辣椒来,笑道:“欢迎您,新年好。请问今天要看点什么?”
“两条链子,两个戒指。”不同的是,今天,她也打算为自己添置一套。
店员眼尖,见这位小姐手上的鸽子蛋不见了,而且服装打扮也与先前不同,档次变低了。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比当时要阔朗幸福得多。他见多了男女之事,相爱的,不爱的,这里每天送往迎来一二十。倒也不大惊小怪。只把她要的东西都拿出来,问:“那么,可要刻字么?”
“要的。”
最后甜辣椒提了两个小袋,一袋是他的,一袋是自己的。往回走。没走几步,却碰上意外之人,安律师。那安律师的目的地也是珠宝行,见了甜辣椒的背影,一下认出,叫了她一声,果然是她。
“安律师?新年好啊。”
“米小姐。”安律师笑道,“好巧,新年好。原本咱们后天也该见面了。”
“是,后天,我还带一个人与我们一起,正好遇见,就先跟安律师打声招呼。”
“当然没有问题,是……”
“是我男朋友。”
安律师一愣,她当然没有忘记这位米小姐说过,同那吴智引的父亲吴将军已经结了婚,此刻又听她说男朋友,倒也出乎意料。
“好。”安律师仍旧笑道,“米小姐已经搬出金宵萍聚了么?那日我听金小姐说,您很快就要搬离那里了。”
“哦,是的,昨天我已经搬走了的。”
安律师拿出纸笔,道:“那么可否给我留一个新住处的电话号码呢?”安律师也把自己的号码写了交给甜辣椒,“之前也忘记给你我的电话。”甜辣椒收下,见那落款是个英文名,amber的字样。“好,我收下了。那么,我们后天再见。”
那边李同尘也在问张副官:“现在住在哪里?”
“同尘,我住回原来的家了,乘龙里。”
“不是卖了么?怎么?又买回来了?”
“不,我也是沾了光——沾了她的光。”
因把事情隐去重要信息,大致地跟李同尘说了说。李同尘听后感叹:“你那个‘她’,什么时候可以领我们见一见呢?”
“那得听她的意见。”张副官笑得温柔和煦。
李同尘看了半晌,有些打抱不平的语气:“你这样子倒和以前全然不同,只是,有些人看着不知是什么滋味。”
张副官听出话里千秋,但只不问,他知这李同尘也是个热心的倔强人,轻易不能说得通。因此又再说些别的。李同尘按下那事不表,说起另一桩正事:“年前我们说过要找事做,最近我父亲说有中学要请老师,因有几位老先生怕打仗因此避世回了乡。走得很急,要尽快能顶上。我想你我倒能胜任的。你考虑考虑吧?”
张副官道:“我这样的口才,也可以当老师么?”
“你口才不好么?你虽寡言,但真要说起话来,比谁都漂亮——再说教学也不全凭一张嘴的。你如果有意向,我也可请父亲为我们讲讲要点,我反正是肯定要去的。要说有什么可以为这国家做的,我想,教书育人,大概是最基础的事情罢?”
张副官因说回去好好想想,这才散去。
一路往乘龙里回去,张副官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家里有人等他——光是这样想,他就觉得霞彩堪怜,雪景可爱。今天是元旦假结束后的第一天,小皮匠开了门,见了张副官很欣喜:“大人!您回来了?”张副官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回来啦。”又再往里,因天气不错,邻居久违地开了门,一路招呼不断,那位妇人道:“张先生!我侄女今年要来过年!届时,我带你们认识认识可好?”原来她仍未放弃要将这两人说合到一起。张副官道:“谢谢您,不过——”正说着,最底的门一开,甜辣椒探出头来,见了他,灿笑道:“听外面热闹,想着是不是你回来,果然是。”那妇人一惊,张副官回首朝妇人点了点头,就向甜辣椒走去。妇人这时才看见,怎么张先生,拄拐了呢?
进得家门,甜辣椒就冲张副官的小腹上轻轻一敲:“我知道,那位应该就是要为你做媒的邻里。”
张副官笑说:“没有的事,就是有,也都过去了。”
“我看过不去,我都听见了,侄女要来过年——”
“见了你,也就都过去了。”他又说。
甜辣椒哼笑一声,说:“倒把我说成了夜叉似的!”
张副官拉她的手来:“在家里都做了什么?”
“反正不是在吃醋就是了。”说完自己也笑了。
厨房里炖着汤,很香,窗玻璃上都是白蒙蒙的雾,用手指一划,一道水滚着滴下去。两个人平平常常地摘菜做饭,说些闲话。
“才刚同尘问我要不要去教书,在中学里。”
“教国文么?”
“嗯。说有几位老先生怕打仗,回乡里了,这才要急找老师。我倒是想找事做,只怕我教不好。”
“那你先给我讲讲课,我若说好,你就去上课;我若说不好,你就再找其他事做。如何?”
张副官笑道:“好。”
“说得好,就有奖励;说得不好,要罚你。”
“那怎么叫好,又怎么叫不好呢?”
“全凭我感觉。”
张副官又笑:“好不公平!”
甜辣椒把白萝卜切好了放置一边,看羊汤炖得差不多了,把白萝卜扔进去一起炖。“你有意见?”
张副官趁开盖的功夫,往羊汤上扔一把小葱。“岂敢。”
“这就是了。”
两人吃饭,家常菜色,桂花冬酿。
“我之前在姑苏住过很短的时间,但恰逢是冬天,这桂花冬酿酒是我在那里喝的,配着羊肉,真可谓羊羔美酒。”甜辣椒说,“而且这酒喝不醉人,我可没忘记,某位先生酒量极差……”
张副官脸一红,道:“哦?有这样一位先生?”
“有的。”甜辣椒煞有介事,“据说那位先生长得好看,身材高大,只是一杯就倒,因此还未婚配呢。”
“酒量又和婚配有什么关系呢?”张副官配合她,忍住笑。
“你不知那洞房花烛夜要喝交杯酒?那位先生酒量那样差,喝完交杯酒就倒头睡了,洞房都不能——”她扑哧笑出来。
张副官故意说:“我不知,我又没有经历过洞房花烛夜。”
甜辣椒捏住自己的鼻子道:“好大的醋味!”
张副官终究笑起来,伸手去刮一下她的鼻子。
吃过晚饭,甜辣椒先去洗漱,张副官则开始简单备课,他向来执行力很高,说要做的,就去做。她特地洗得慢些,好让他多准备会儿,暖融融的浴室里,她觉得从里到外都甜蜜得要招蚂蚁。待她洗完出去,张副官正拿着笔记本站在窗前看着。甜辣椒站在他身侧,伸过去看了看,说:“可以给我讲课了?”
张副官把那笔记本啪地合住,道:“大约可以了。”
但是甜辣椒却觉得什么东西萦绕在她心头,她没抓住。他帮她敷着手,说:“这样一边敷,我一边讲,你就不会觉得无趣。”她把心中感觉甩甩开,专心听他讲。
张副官是适合讲课的,因为他说起话来很温柔,又有十足的耐心,并且不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听他讲授,只觉如沐春风。甜辣椒听着听着,不免想,要是她过去能遇见这么一位教书先生就好了。又羡慕起如今能够当张副官的学生的那些孩子来。
张副官说完,有些忐忑,却见甜辣椒拍起手来,她忘了手上还有药粉,这一拍,两手黏在一起了,她一脸惊讶,很少见甜辣椒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张副官看着,笑了起来。当然,他也知道这节课的效果,是好的。心里便也有了底。
夜里安歇下来,张副官这日有些累,一沾着枕头就睡了,安安静静的,很乖顺。甜辣椒道:“我还没给你奖励,就睡着了。”撑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轻轻吻了吻他。甜辣椒也睡下来,将睡未睡间,感觉到他拥住了她。于是她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