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3)

    郑先生办妥事情回来,特地谢过张嫂的酱方。他说:“李先生如获珍宝,平日吃饭只一碗,今日叁碗。借住在他家的那位先生,也多吃了些。张嫂好手艺。李先生说,哪日要请您去做一桌子菜呢!”郑太太急忙道:“那你怎么说?”郑先生说:“他也是说笑。”郑太太说:“那我还松了口气,张嫂哪里就能被人呼来喝去了。”郑先生道:“李先生好歹也是为歆歆想办法的,这点玩笑教他开一开,无伤大雅。”甜辣椒笑笑。
    翌日,甜辣椒特地留心了报纸。金萍说现在报纸头条都是她了。甜辣椒把前几日报纸拿来一翻,倒也不至于都是金萍,五张里两张有金萍。但毋庸置疑的是,金萍确实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明星了。世人多健忘,甜辣椒也好,金苹果也罢,明星,也只是夜空中一晃而过的流星,一颗过去了,没有谁会长久追忆,反倒会期待下一颗。现在,甜辣椒已经彻底被遗忘了。
    忽然,甜辣椒的视线被一行字擭住了。她反反复复地读着这行字,久违地感觉心开始突突跳动,很快,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她把报纸折好,只是心里始终在想着。
    “张嫂在吗?”
    甜辣椒抬头,定了定神:“我在。怎么?”
    “有你包裹。”那人递来一只沉沉的纸包。顺势朝她猛一阵地看,这张嫂真是雪中梅一样的姿容,她越疏冷,就越有一段香。
    “多谢。”甜辣椒接了包裹,见角落印着一枚章,章是一只苹果,心里已有数。
    那人还想与甜辣椒多说几句,便道:“是什么呀?挺沉!”
    甜辣椒道:“我也不知。”说完便走。回到房里拆开一看,果真是当时给金萍治手的那个方子做的白及粉。又有金萍附言:本来也叫冬日护手方,如今恰是冬日,莫要偷懒。甜辣椒叹了口气,把东西原样包好了存进箱中。
    郑太太在书斋,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差人道:“去找找张嫂,怎么还不来呢?”郑小姐自告奋勇,被郑太太喝止,“才好些,又不安生了?你给我乖乖坐着。”
    甜辣椒实在是被那报纸分了心,就连是出来倒茶的都忘记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把茶给端来,郑太太一眼瞧出不妥:“张嫂,可是有什么事?”
    甜辣椒想了想,点头道:“回太太,是有事。”
    “怎么?可与我说么?”
    “也确是要同太太说的,我恐怕还要再告假一日,只是,恕我不能说出缘由。实是私事。”
    “很严重么?”
    甜辣椒点点头。张嫂看她嘴唇泛白,道:“几时?”
    “如果可以,我现在就要走了。”
    “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多谢太太。只是我一再告假已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哪里还有脸请太太帮忙。太太准我的假,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郑小姐道:“张嫂,你要到哪里去?”
    甜辣椒犹豫着不言语,郑太太揽住了郑小姐,对甜辣椒说:“那么,路上小心,今日下雪路滑。”
    甜辣椒谢过,思索片刻,便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包上了带着。她出得门,不熟悉路,到警察亭打听,里头人颇为诧异地看她两眼,然后才告诉她如何如何走。过去挺远的,尤其是今天大雪,电车也停了,拉黄包车的也不出来,甜辣椒只得把头脸包好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起初还很冷,只是走着走着,她便也麻木了,脚已没有知觉。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她实在累得不行,才歇了歇,可是一歇下来就又觉寒冷,只得复又出发,最后她如同一个雪人,身上积了一个指节的白雪。
    ……
    “不行不行,你知道,那是死刑犯,岂是想见就能见的?”
    甜辣椒把备好的钱塞过去,说:“您买杯热酒喝。”
    那人点数,朝甜辣椒瞥了瞥,见她一双眼眸十分美丽,因寒冷而泛着红色,更显得楚楚可人,身上又沾满了雪,倒也起了怜悯心。“十分钟。”
    甜辣椒道谢,悄声进去了。阴暗的牢笼里甚至比外面更冷,因为里头阴湿,也终日不见天日。甜辣椒站在牢笼前,见里头一人背朝她坐着,一动不动,身上只一件单薄的囚衣,露出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她轻轻叩了叩牢门,里头的人并没有反应。那狱卒叫起来:“有人来看你!”一边对甜辣椒说,“从没有人来看过,你是第一个。也不知该说可怜还是可恨呢。”
    那人才缓之又缓地把脸转过来,空洞的双目看着甜辣椒,好一阵子,才慢慢聚焦了,有些惊异地说:“你?”
    雪越下越大了。李先生让家人把壁炉烧热,就让张先生坐在最暖和的地方。
    “这种天气,腿不舒服吧?来,这里坐。毯子也盖上。”
    “多谢你,同尘。”张先生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注视着窗外飞雪,心想,这一年,也就要过去了。
    李先生也说道:“这一年过得真快,但仔细想来,真发生了不少的事。年底了真该好好庆祝一番。”
    张先生说:“是庆祝,还是发泄?”
    “哈哈!发泄也行,庆祝也行,各取所需!”李先生斟茶,又说,“到时候把韩先生他们也都叫上,他们家的小小姐要念书,我托了爸爸去处理,不过现在时间尴尬些,实在不行呀,只得你我亲自去做家庭教师,我讲理数,你讲国文外语。”
    “我讲不好。同尘,你一人就能把国文数理外文全包全揽了的,我也只有做学生的份。”
    “你又过谦!实则,我是喜欢他家那口酱方,天天去讲课,岂不天天能享口福了?”
    “你却抱着这样心思?郑先生恐怕要被你吃穷了的。”
    “你呀你呀,你不也爱那酱方得紧?你虽不言语,但我冷眼里瞧着你也是不停箸的。”
    张先生一愣,落寞地笑了笑。
    “去教书也好,总有些事做,不像我在你这里居住,你连报纸都不让我看,成日叫我歇养,我都快要把过去学的东西都给忘光了。”
    实则李先生不想叫张先生看报新闻被烦扰,故而一概把那些东西给收走了。虽然张先生对之前一段时间的事讳莫如深,但李先生也能猜出一二。
    李先生叹道:“还是念书时快乐啊。无忧无虑,即便有忧虑,也不过是欧几里得或者苏珊玛丽,舞会上不会跳交易,舞会下喝不了一杯威士忌。那时你也比现在要活泼些,虽然你总不是个活泼的人。”李先生瞟了瞟张先生,“你……你同她没有联系了?我还记得那时你和她跳舞,你把她踩了好几下。”
    张先生半天没有说话,只注视着壁炉的火,那熊熊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瞬时把目光移开了,转而看向窗外飞雪,方道:“同尘说的是谁?我竟不知。”
    李先生自觉失言,笑着扯开话题:“我之前觅得古籍,一直想请你鉴别真伪,倒忘了,这时正好,等我,我就去取来!”说着便离开了。
    张先生一个微笑挂在唇边,渐渐敛了,他下意识摸向脖子,空空的,又摸向口袋,亦是空空的。他的手握成拳头,指节泛白。然后松开。阎浮界诸般事情,他竟一件也没有抓牢。
    甜辣椒从那阴冷的地方出来,犹自觉得世间万般,是缘是孽,一朝夫妻,却成这样境地。有人欢聚,有人别离。就要到年底,而她是却这么讨厌这团圆的季节。她彷徨着,在雪中一步一步。脚印深深,前路漫漫。她的积蓄全给了出去,再往下就要等月钱,原来觉得可以耐心积攒,如今却恨不能支取整个后半生的,恐也不够。她心中矛盾着,脚步停停,走走,后面的脚印又盖上新雪。她抬头仰望天空,就让那雪嘘落在她的面上,她闭上眼,感受雪花消融,她的脸那样冰凉,唯有紧闭的双眼中,一片滚烫。
    她的今天,一定是因为她过去做错了很多,才至于此。可她真的有那样错吗?她以为她只有一点点的坏,可上苍原来不那样想。所以才把她好不容易挣得的东西,一件件拿走了。拿得一点不剩。就连她最后留的,也要盘剥干净。就像这漫天白雪大地,一无所有。
    生来身世凄楚,是她的错;被人牙子贩卖,是她的错;期盼师父对她好些,是她的错;学会察言观色,是她的错;勤练功夫,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她也不该对人情贪婪,不该用那些滥情来确认心里的安全,不该不该。她更不该把命运拴在了另一个男人的身上,以为躲在人后,她就无忧。
    然而所有的错处和不该里,她最错,最不该的,唯有那一件事,那一个人。是她如今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就四分五裂的。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此付出代价。
    甜辣椒捂住脸,最后,她往新诗广场走。
    金萍在她的“金宵萍聚”里为年末的舞会做准备,结彩张灯,忙得不亦乐乎,忽而有人来,说一个女的找她。“什么女的?”“不知,看着像个要饭的。”“胡说,哪里有人要饭要到这里来?把人带来我看看。”然后金萍就看见了,看见了一双死水般眼睛的甜辣椒。她的脸用围脖裹着,只露出那对眼睛。金萍心里一惊,忙过去拉她手,只觉她手像两个冰窟窿。
    “你们都带紧着点儿,我一会儿再来看,手脚都麻利些,眼睛都细致些!”金萍低声对甜辣椒说,“跟我去后面休息室。”
    甜辣椒默默无言,跟着金萍走。两人坐下,金萍注视着甜辣椒,只是叹息:“给你送的白及粉,用了么?”
    “金萍,我想请你帮个忙。”甜辣椒说,“我要一笔钱,越快越好。我只有来求你。”
    “出什么事了?”
    甜辣椒从口袋中把折成小小一块的报纸递过去,金萍拿在手里,只觉那报纸已经冻得发硬,说:“你在外面走了多少时间?怎么这报纸会这样硬!”
    金萍低头一看,笑道:“我没有骗你吧?头条是我没错。这又怎么了?”
    “反面。”
    金萍疑窦着把报纸弄开,反过来一看,大惊失色,登时睁圆了眼睛,与甜辣椒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你看报纸不看反面吗?”甜辣椒说。
    “我看了我自己就得了,哪里还会看其他!这……”金萍道,“这事你要管?你怎么管得了?”
    “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人死。找不到律师,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但这里头是有余地的。所以需要钱,一大笔钱。这钱是用来买人命的。”
    金萍沉思良久,说:“你不仅倔,你还傻。但是,真是我的偶像。那么你预备怎么?”
    “你先支我一笔钱,我会辞了郑家的活计,然后专心在你这里唱。”
    “唱什么?”
    “随你。”
    “不怕被认出来?”
    “谁会认得我?我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金萍想了想,说:“你既然活了下来,就得好好活着。不要冒险。你还是唱昆曲,剧目你挑你喜欢的。再者,别家舞厅都是歌女,唯我这里是昆剧,也别有新鲜意趣。不过,你也不能再叫甜辣椒了,得改名。”
    甜辣椒点头:“随叫什么都好。”
    金萍叹息道:“我也是改了名的,改名有时候就是改命。你这名字一改,说不定也有好事发生。”
    甜辣椒说:“你原先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他们叫你萍,也有他们对你期望,所以你是个被给予期望的孩子,所以你有运可以转。我的甜辣椒是师父随口扔下的,后来世人又以这名字定义我,说我嗓子甜,人辣热,实则哪个都不是我。我没有被祝福过,所以我也不奢望什么。”
    “当时我说你比我强,强在你有人爱,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有人爱你,是因为那时候你爱自己。爱自己的人,才会使人爱。甜辣椒,我现在,确实赢过你了。”然而金萍一点也没有洋洋得意,语气只是无限悲伤,“那么你要改名叫什么呢?”
    甜辣椒睫毛上有一点雪花被室内温度融化,结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她想了想,说了个名字。
    金萍随手把报纸放下,报纸也因室温变软,那纸张凹凸起来,将那行触目惊心的新闻大标题给凸显得更甚——
    “丧尽天良!吴智引残忍弑夫!已被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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